※ 我心中的佛老



每個人有自己閱讀佛洛伊德的方式。

對許多人來說,閱讀佛洛伊德大多是經過別人的導讀與評述入門。 透過這個過程,若能夠增進對佛洛伊德文本的興趣進而直接閱讀,會是最好的結果。
另一種閱讀的方式,便是從佛洛伊德的傳記、書信集着手( 目前中譯本最缺乏)。 這個部分比較能夠對佛洛依德發展理論及臨床實務的脈絡有更深的理解。
而我閱讀佛洛伊德的起點,是從上世紀90年代心理學教科書( 以實證科學觀點宣稱精神分析已死),還有女性主義與酷兒論述對其批判開始。弗洛伊德被冠上偽科學、 無可救藥的男性沙文主義、與異性戀主義渾名。
當時沒有機會去省思何以佛洛伊德會招致如此多的批判與反對, 後來才知道他對人性的創見從各個層面深深打擊了人類的自戀 。 很可惜對佛洛伊德的刻板印象 使我對精神分析的接觸,比同輩人整整晚了十年。

透過蔡醫師邀請我加入此次學會臨床課程的講師群 , 使我有機會認真閱讀佛洛伊德原典。拋開前人成見,用自己的思考與判斷去型塑心中的佛洛伊德 。這才發現佛洛伊德真是一個博學多聞、思考深刻、文筆優美的天才,對佛洛伊德的偏見也才迎刃而解。

親身閱讀佛洛伊德,才了解他跨越了身體與精神的界線(歇斯底里症研究),模糊了清醒與作夢的分野(夢的解析),化解了正常與變態的區別(性學三論)。不僅為同志平權發聲(寫給同志母親的信), 亦懇切地向瓊斯仗義執言,為分析學會的同志候選人背書。在《一個女同性戀案例》中,勇於對性特質的起源與流變進行探究, 卻依然謙遜地認為對同性戀的了解仍有未及,提醒這也是精神分析功畢之處, 大聲疾呼對於性傾向轉變治療的熱情是一種不恰當的誇大。 在異性戀主義的部分,提出正負伊底帕斯及潛意識裡的雙性特質, 算是對於情欲客體選擇的平衡報導。 在那個性壓抑的年代,他將性平常化,為了追求人性的真實,不惜走上眾人反對的孤單道路。
如果不是被那些誤解與既定成見給耽誤, 平心靜氣地閱讀佛洛伊德總有許多新發現,在我心中的佛洛伊德永不過時。咀嚼他所創建的精神分析,往往會找到我所孰悉的後現代論述哲學觀。
簡言之,精神分析就是對人類心智的解構與再建構。

我所閱讀的佛洛伊德,是James Strachey所翻譯的標準版,除了要克服複雜繁瑣的句型結構,更要推敲曲折矛盾的思考策略,實屬不易。
想當科學家的佛洛伊德,意外獲得哥德文學獎, 造就其融合了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 不受文體侷限的風格, 偶能對行文心領神會也是一大享受。
聽說德文版更生活化,且更具隱喻與岐義,自然地邀請讀者直接進入自由聯想的境界。不若 Strachey翻譯的英文版強調科學化卻失之生硬。
幸好閱讀的過程,在蔡醫師的帶領下,有彭奇章心理師與呂思姍醫師的陪伴。再加上授課前的融會貫通,授課時的切磋交流,每堂課蔡醫師亦會以其觀點賦予新意,使我對佛老有更深的體會。

多年來有幸跟隨蔡醫師學習,聆聽其講學或討論個案,發現他的思路跟佛洛伊德頗相似。
佛洛伊德在發展學說的過程中持開放態度,在不同時期不同脈絡中,從不同角度切入,均有殊異,有時也會自相矛盾。更多時候看他細膩思辨,自問自答,不怕自己反對自己,與同時代的臨床與理論家對話。佛洛伊德引人入勝的思索過程像是異常高明的偵探,行到水窮處柳暗花明又一村,帶給讀者靈光乍現的剎那,使我們有力氣有熱情地回到實踐現場繼續奮鬥。
蔡醫師似乎也繼承了這樣的思考與寫作風格,自由聯想式的自問自答,文體揮灑自如,宛如沒有終點的波赫士魔幻圖書館。只是這樣的思考與感受,並沒有要帶領我們抵達那裏,而是要為我們開出更多路徑,鼓舞我們可以勇敢地想下去。
蔡醫師這種思考精神,不僅在這堂課或者這本書呈現,也灑下許多種籽,靜待開花結果。在另一個IPA精神分析網路辭典的編輯小組中,蔡醫師也嘗試以共筆的方式,帶領我們討論如何透過對這些譯詞的對話,甫以平易近人的書寫, 逐步累積屬於台灣精神分析的在地智慧。

每個人與弗洛伊德的相遇都會經歷不同的過程,如果佛洛伊德對您的影響只是智性上(或意識形態的),或許您還需要時間進入佛洛伊德的精隨。
接觸佛洛伊德,沒有一個人可以毫髮無損地維持自己原來的樣貌。至少,某些屬於您的自我形象、對他人的感受與看法,或多或少將被動搖。如能更進一步,您將很難再以原來的方式來體驗世界,就像是接通某個頻道,打開某個更豐富/更複雜,更自由/也更痛苦的門扉。

※本文乃為蔡榮裕醫師新書序:《空洞感如何忙成空巢期:在佛洛伊德的古典臉色裡找自己》(無境文化出版,預定2019.09出版)

※ 關於翻譯二三事 :PA精神分析線上百科辭典中譯計畫




關於enactment的翻譯,首先要感謝張秋茜、盧乃榕與劉依盈第一時間的慷慨應允,讓這件事情有個美好的開始,也要謝謝李芝綺、唐守志、與陳瑞慶熱心與我討論,切磋對行文的理解,芝綺還發揮研究精神查文獻澄清字句,令人感佩。吳易澄富有個性的譯文讓人印象深刻,也謝謝劉慧卿老師溫暖的鼓勵,讓我領略甚麼是好的自體客體。對於在時間急迫下,被我不勝叨擾的黃君瑜、粘慧美、黃偉卓、林建國、林俐伶老師甚感抱歉,謝謝黃君瑜、粘慧美、林俐伶老師百忙中抽空擔任校譯與審譯,看著文稿上花花綠綠的修訂與註解,不禁讓人肅然起敬(這是一點也不誇張的形容),因為你們在文稿上留下的足跡,都是後續思考與發想的寶物。

在網路時代,翻譯小組試著運用嶄新科技協助大家工作,對於非數位原民的我們均非易事,首先,各種工作版本就足以讓人眼花撩亂。
再者,網路不受時空侷限,凝聚社群的優勢,對於強調精神分析臨在的我們,更是一大挑戰。
透過網路會有"一起"的感覺,我曾在初期天真以為這個計畫也能是一個線上讀書會,想抓住機會跟大家好好討論精神分析,試著在上面丟出一些問題,幾回下來觀察到回應的往往是被發問者。曾有那麼一刻,對於無法帶動討論擔心起自己自作多情。思索之後才意識到網絡實際上是一個"平行時空",當下每個人的狀態都不同,悶著頭做自己的翻譯也夠辛苦了,遑論去看別人的翻譯。這是我在初期的美麗誤會。

下一階段則是組內的協作,我們的任務是對翻譯成果做編輯與潤飾,之前讀書會的幻想終於得以落實。蔡榮裕醫師帶領大家逐字逐句討論譯文,常常是在一天工作之後,我們從各地連線,辛勤地修砌文字磚牆。聽蔡醫師引經據典閒聊分析歷史是很享受的事,認真工作之餘聽夥伴開玩笑也很舒壓,既使偶爾要趕最後一班捷運回家。
翻譯是很自戀的事情,喜歡文字的我透過翻譯精讀文章,語言轉換間亦可進行某種再創作,不亦樂乎。然而集體翻譯卻牽涉到妥協,每個人對於行文的理解,對於文字的運用、語境均不相同,往往在一兩個字的斟酌中,顯示出個人的氣味與堅持。 集體翻譯有趣的地方,可以看到自己的盲點,也能吸取彼此的長處。集體翻譯還有一個好處是, 翻得好可以共榮,翻不好是別人的錯。有時因為小組長的便利,本我發作時會想偷偷更改翻譯,天人交戰之餘還是回到文明及其不滿。

在一段校譯與審譯關於reliving的討論中,有人建議翻成"再經驗" ,有人詢問能否譯為"復活"?也有意見提醒原意有「重返當時」之意,並詢問是否有更好的譯詞?
看著這些細微的討論著實觸動人心。讓我不禁想到小組討論曾提到:unconscious要翻作"無意識"?"無"代表那些還沒被意識到的事情,還是一片空無?又或者在東方佛道的脈絡中,"無"卻代表無所不包,似乎更接近unconscious那廣褒流貫的整體意味。如果unconscious翻成"潛意識"?又代表有甚麼等著我們發現,這樣的譯法似乎更接近臨床實作。
又或者,holding要翻作扶持?護持(有點神佛的味道),還是具有Winnicott小兒科醫師脈絡中的抱持?
Discharge要翻作宣洩?那又跟catharsis有何不同?如果翻成"情感流瀉"似乎更有感,但在溝通上往往很難對應到原文的想像。

對我來說,精神分析的實作也是一種翻譯,我們透過詮釋來翻譯無意識,翻譯個案內在心智,試圖捕捉此刻的交會。
當我們要在台灣精神分析的實作中繼續往前,妥協可以帶來更大的好處。透過妥協,我們可以分享共同語言。與此同時,我們如何面對翻譯過程的眾聲喧嘩,讓它們不僅是衝突,而是對話的起點,進而深化我們的對精神分析的想像與理解。

※延伸閱讀
https://www.ipa.world/IPA/en/en/Encyclopedic_Dictionary/English/Home.aspx?fbclid=IwAR0ilrHPPraCr61Rc_TNGeQRGiJMd6fR6oNPNzyWouyWffzxkg_xlLgoX6g



(寫於分析年會之前,2018年12月15日 )



#後記:精神分析線上百科辭典繁體中文版上架

很高興IPA精神分析百科辭典中文版終於可以跟大家見面。
這是一個跨區域,跨學派,跨年代,浩瀚無盡的線上辭典計畫。
整合了精神分析發展至今的智慧結晶;或彼此呼應,或相互補充。對於有志從事精神分析理論與實務的工作者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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