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探測原始性?(閱讀憂鬱的熱帶)

                                                            李維史陀1936年在巴西部落


之一、從存在主義到結構主義再到後結構主義


當我們談到人類學的時候,不禁就會想起其與精神分析共同的追求,就是對於人類原始性的關注,或者對於從原始到文明這一路曲折的研究。

要解構文明的層層推疊,並且有品味看到其中的原始性是很不容易的浩大工程,許多富有熱情與遠見的理論家都縟力以赴。在這個過程中到底需要怎樣的準備與能力呢?李維史陀在憂鬱的熱帶的書寫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答案。


其實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買了憂鬱的熱帶,這部大書跟著我搬了幾次家已經幾經風霜,但一想到自己跟它實在很不熟就心生羞赧。這次有機會閱讀李維史陀及憂鬱的熱帶,讓我這個門外漢終於有緣分親炙法國引領世界五十年風騷的思想潮流。

從石破天驚強調哲學應該思考與關懷人類處境的存在主義;到認為個人實存與自由不該無限上綱,背後必有大一統的結構立基的結構主義;以及影響當代心理治療甚深的後結構主義(傅柯、阿圖舍等...),及其分支後現代主義。我初學心理諮商就是從後現代主義開始,認為每個人的生命體驗,以及理解生命本身的知識,均逃不過背後層層交疊的社會、文化與權力關係的結構;有趣的是,後現代心理治療的宗旨就是要質疑這個大結構,透過找回個案生命的在地知識以找回主體性;感覺百年思潮繞了一大圈,似乎又可以聞到一點存在主義的味道。


只是從不同學門出發,試著與其對話,對於學習與實踐精神分析會產生甚麼影響呢?

其實,試著跨出精神分析自家這道門檻,除了看到一個更為寬廣深邃的萬象世界之外,另一方面卻也讓我長出另一種全新的眼光,回看精神分析。這種位移有點像是李維史陀說的:

「人類學家自己是人類的一份子,可是他想要從一個非常高遠的觀點去研究和評斷人類,那個觀點必須高遠到使他可以忽視個別社會、特別文明之特殊狀況的程度。他必須在長期與自身族群隔絕的環境下生活和工作;歷經如此徹底和劇烈的環境改變之後,使他染上了一種長久不癒的無根性;最後,他變得感到無處可以為家,他在心理已成為殘廢。」


這種無根性就是人類學的「參與觀察」,移居異地長期下來所導致的一種狀態,以及從這種狀態所引發看事情的觀點,也就是李維史陀說的更高遠的觀點。

讓我們把無根性與自由聯想連在一起想,所謂無根或者無家應該也可以說是處處為家;這就像是自由聯想一般,可以讓自己的感覺與思考落在任何地方,進入它,卻又不攀附在任何既定印象與成見;因此,無論是觀點的取得以及研究者本身的狀態,就具有既遠又近的性質。這也是人類學參與觀察的近,以及透過移居異地跳脫自身文化制約的遠;這也正是精神分析日日臨床工作要磨練的技藝。


分析取向的治療師被提醒要同時可以貼近個案的現象場(甚至允許自己可以跳下去與個案做某種程度的共演),但也時時要透過神遊與自由聯想讓自己不要過度認同個案,允許一種精神上的獨立與自由;但是單有這些還不夠,尚需結合以上兩者等待著第三種觀點的創生,那就是分析的思考;誠如Bion說言:它在那裏等待著思考者(也就是分析師)可以思考出它。


看著法國學界來來回回,從不同角度切入生命的思索,發現也很接近精神分析對人類心靈探究的過程。

李維史陀勇於批判它那個時代的思想潮流,認為它所受的哲學訓練像是在玩頭腦體操與語言遊戲,就像Bion說的-K ;也像是在分析治療中,我們常常被提醒詮釋本身不要成為硬梆梆的知識術語的置入,也不要像是跟個案開研討會般變成語言的口交。

李維史陀對存在主義的批判提醒我們過度執迷於現象場與主體性(個人主觀),可能會變成「女店員的形上學」;我猜想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我們緊緊滿足於此,還要對經驗做後設的思考,以及把知識的視野拉到更大更遠的格局,跟人類共同的處境呼應。

但是這種提醒也不是要我們得魚而忘筌,就像是在憂鬱的熱帶,李維史陀絕不放過細細書寫那些存在的體驗,可以花上整整十一頁(中譯版)書寫落日的景象。使我們這種些日日浸泡在個案存在體驗的治療師都望塵莫及。因此李維史陀批判存在主義並不是要我們拋卻現象場,而是提醒我們在取得知識的過程中不要顧此失彼。


經驗跟知識,存在與結構不是對立的兩端,它是彼此互為參照的兩種狀態,也可以彼此互文。就像Bion再三強調的:從經驗中學習。知識的取得是不可能脫離出人類本身真切的情感與肉身的體驗。



之二、

“憂鬱的熱帶”第六章。頁77(馬克斯主義與心理分析),到頁78(各式各樣的事物。)



之三、回應第一段


李維史陀在這個段落試圖檢視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以及地質學的脈絡與關係,並且試圖為人類學在其中找到定位。或者我們可以說,他是從對這三個學門形塑出他對人類學的認同熱愛。這份熱愛有他所堅信的知識之為何,知識生產如何與個人堅信的價值以及看待世界的方式相結合,更重要的是,學術如何與研究者的個性相結合。


誠如李維史陀對自己個性的理解:「那種永遠在躍動,深具侵略的個性。」應該也不適合從事鎮日關在書堆,頂多在咖啡館與沙龍移動,高談闊論的學者生涯。

李維史陀也不是喜歡追逐鎂光燈的高調個性者(對照沙特),因此將自己置身在旅途與異鄉(遠離人群與目光),一方面可以滿足其外向性格,一方面又可以享受安靜與低調,從事深刻的思考活動。何樂不為?


也是因為李維史陀這種多面向的個性,讓他能從不同個性的維度導向不同的狀態與位置,並透過這種多面向去探尋與建構知識。或許也說明了他經過許多年才找到人類學,恰好可以融合多種知識取向、結合各種方法工具來生產知識的學門。

這種多維的知識生產位置,也意外地使得李維史陀的理論深具廣度與深度。而憂鬱的熱帶這本書更顯露出這種特性,基本上這本書很難定位,你可以說他是夫子自道的自傳,也可以說他是嚴肅的學術論文,更可以說他是旅遊文學,甚至可以說他是詩。這本書貼切地把這種多維的知識生產過程述說的深具魅力。


為什麼多維的導向對於探究原始性會有幫助呢?或許面對文明性(個體或者文化的防衛),採取一種直面式的線性邏輯很可能會被誤導,或者迷失方向;因為這種邏輯就是文明性建立後的結果。而要探究原始性就要使用原始性的邏輯,而訓練研究者靠近原始性的邏輯可以從拉廣著手,就精神分析來說就是自由聯想,或者與其他學科對話。其後才有加深的可能。



之四、日落與看事情的角度


李維史陀說:「太陽從地平線消失以後,光馬上轉弱,形成的視覺平面每一秒都更為複雜,白天的光線對透視構成妨礙,但在白天與黑夜的交界地帶,可以形成天賜的奇幻建築。黑暗一降臨,一切又都平淡無奇,好像某些色彩美妙的日本玩具一樣。」


這段話不禁讓我想到薩所羅蘭透過李維史陀進行的跨學門對話,在白天與黑夜的交界地帶,可以形成天賜的奇幻建築。(人類學也是一種跨學門的學問)

此外,李維史陀認為「白天的光線對透視構成妨礙」,並強調在日落那短短的時間中,光的折射很重要。唯有折射,才能形成豐饒多變的日落景象。

這讓我想到知識的思索也可以採取折射的姿態,從各種角度折射出各種形貌,有時候在觀察與思考一件事物時,可以允許自己稍微偏離一下,轉個彎,或者離題。或許還會引領出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說不定。

這也是自由聯想的真締,我們會鼓勵個案說出不相關的東西,甚至是沒意義、太瑣碎,禁止自己說的東西。也是透過折射去靠近。


折射也讓我想到詮釋不要說得太直接,直射的光通常會灼人;說的意有所指是因為顧慮到個案的準備度與接受度,也讓個案有空間跟我們所詮釋的事物保持距離,距離除了可以避免傷害之外,也有餘裕產生各種想法,這或許也是李維史陀所描述的日落的多層次的豐饒之美吧。



之五、唸第二段

“憂鬱的熱帶”第七章。頁87(日落有兩個不同),到頁89第五行結尾。


註釋:參考文本為

憂鬱的熱帶中譯本


(記錄於20210729年薩所羅蘭心理的午餐直播活動之後)


風起與風落:關於生死的一些聯想

 


 探索精神分析的書寫,及其不同的形式,一直視我的興趣。這篇文章乃早期嘗試的一部份。主要是應邀至2016年台灣精神分析學會的應用精神分析工作坊寫就,本工作坊相關文章集結出版。 給孩子的夢想飛行器:宮崎駿與精神分析

 

緣起 

 

宮崎駿在完成《風起》之後宣佈退隱,不再創作長篇動畫。 

早在2008年,宮崎駿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便對吉卜力的未來發出擔憂:「世界動畫正朝向高科技的方向發展,但我的動畫公司依然如揚帆的木船一般,在動畫的海洋中航行。…當然,我們可能會沉沒。我不確定是否足夠強大到應對這一切,事實上我們對未來前景並不樂觀。」 

2014年獲頒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時宮崎駿提到自己很幸運,得以在使用鉛筆、色筆與膠片創作動畫的最後時代工作五十年;另一方面,由於日本沒有參戰,自己不用上戰場,可以專心畫畫。再加上另一位戰友高畑勳年事已高,吉卜力隨後也宣布解散製作部門,種種跡象,都讓影迷們感受到一股關於二維動畫美好時代即將畫下句點的氛圍。吉卜力工作室的龍貓片頭亦將消逝無蹤,只能留在我們的記憶。 

為了捕捉最後的美好,我跟大多數的影迷一樣,也走進戲院看了《風起》,看完後沉浸在一股揮之不去的感傷裏。但又不僅是單純的感傷,似乎蘊含了更多的甚麼? 作家毛尖說:這部電影,像是宮崎駿的遺言。我認為宮崎駿透過《風起》總結他一生的創作,也對於命運與時代發出喟嘆。這篇文章便是試圖去消化這團無以名之感受的嘗試。 

第一部份我會從風的意象談起,還有它在精神分析的意義。之後會談《風起》中的時代大風,人在面臨時代與命運時將如何自?最後會將這些思索延伸到生死之本能的理論,並以宮崎駿電影裏,美麗的佗寂思想,嘗試與精神分析對話。 

 

 

補風者 

 

誰曾見過風?  

不是你,亦不是我。  

當樹葉顫動,那是風吹過。  

誰曾見過風?  

不是你,亦不是我。  

當樹木頷首,那是風悄然走過。 

 

                              《誰曾見過風》(英)克里斯汀娜羅賽蒂 

 

宮崎駿的動畫充滿神奇魔法的飛翔,已然成為鮮明的標誌,觀者在此找到許多樂趣與救贖。作為精神分析的觀影者,不禁好奇這個幻想母題背後隱含的意義?可惜關於宮崎駿的生平可得的資料不多,一方面由於他是個工作狂,所能找到的資料均圍繞著他的創作,私領域付之闕如。但做為一個精神分析的愛好者,仍執著地想從斷簡殘篇中進行考掘,希望可以組合成有意義的圖像。 

 

如果要對宮崎駿有個定義,我會說他是個補風者(風者宮崎駿,秦剛,2016),關於風的聯想可以從動畫的本質說起。動畫這個字(animation),來自拉丁文的anima,有氣息與靈魂的意思。聖經創世紀亦有記載上帝用泥土塑造亞當,朝他吹入一口氣,賦予生命。因此我們可以說,動畫師便是要為畫面賦予生命的匠人。宮崎駿也有類似的體會  

「動畫製作是一件窺探世界祕密的工作,動畫製作讓你體會到,在風的流動、人的動作、表情、眼神、身體肌肉的運動中,有著這個世界的秘密。當我領悟到這點後,有段時間我感覺自己選擇的工作是那樣深奧,那樣值得去做。 

                           《補風者宮崎駿》 

 

我們可以感受到宮崎駿在賦予作品生命時,如何把整個人投入他的創作裏,動畫做為一種感受、觀察、與思考世界的方式。這種狀態也近似於精神分析取向的治療師與案主工作時的臨在 

 

首部動畫風之谷的成功,催生了吉普力工作室的成立。工作室取名自偶像卡普羅尼開發的偵察機「卡普羅尼 Ca.309」,意為沙漠上的熱風,工作室發行的刊物也熱風為名。 

風之谷就是因為靠海有風吹拂,藉以抵擋腐海的瘴癘之氣。當地人堅信:對新生兒最好的祝福就是有風相伴。風,彷若神祉的禮物,不僅可以帶來保護,也可推動許多事物:人類文明(風車)也是靠著飛的吹拂得以運轉前進 

紅豬中,主角波魯克說:不會飛的豬僅只是一頭豬。這句傳達出的自大全能心理意義來說,風所帶來的飛翔啟動了人類的自戀;宛如分析師的護持與神入,賦予了案主靈魂,啟動內在生之本能,形塑完整的自體。 

 

講到風與飛翔,不禁讓人聯想起關於伊卡洛(Íkaros)神話。 

為了逃出國王設計的迷宮,代達羅斯設計了飛行翼。由於飛行翼是以蠟結合鳥羽製成,不耐高溫,因此代達羅斯告誡兒子:「飛行高度過低,蠟翼會因霧氣而使速度受阻;飛行高度過高,則會因為熾陽照射而灼燒,造成蠟翼融化。」 

當父子從島上的石塔展翅逃出,年輕的伊卡洛斯因首次飛行所帶來的極樂,使他忘形地越飛越高,最後因為太接近太陽而使蠟翼融化,導致墜海身亡。 

 

伊卡洛斯的飛翔道出人性原始的誇大自戀與全能感,以及背後所隱藏的危險與毀滅。故事中的父親為兒子製造翅膀,讓人不禁想到宮崎駿自幼成長於父親與伯父的飛機製造廠,培養了對於各色飛機的喜愛。 

喜愛飛機,是基於對力量與速度的著迷,從人類的飛行歷史看來,後來飛行轉向殺戮,讓宮崎駿思索自己內在是不是隱含暴力的因子?人類的自戀與全能如果未經修飾,無限擴張,就像得意忘形的伊卡洛斯,終會招致毀滅。 

就像宮崎駿對於飛機被使用在戰爭深痛惡絕,人類的文明或如果未經思索,一地追求進步,果真對於整體福祉真有幫助?這也是宮崎駿在其作品不斷省思的問題。 

 

我在這篇文章,想透過風起這部電影,試圖探討風的意象對於人類心靈的意義。風可以是護持的母性,也可以是凌厲的命運,抑或是深邃的死之本能。死亡讓我們洞見生命的有限性,雖然這是人類的自戀難以面對與消化之處,但透過吸血鬼的傳說也可以知道:沒有死亡的生命漫長可怖,似乎也成為另一種更難忍受的空洞 

 

青花魚骨的弧度 

 

電影有一段容易被遺忘的細節,堀越二郎跟好友本庄在餐廳吃飯的時候,被本庄揶揄總是吃著跟別人不同(落伍)的食物:青花魚套餐。這裡除了凸顯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之外,後來二郎驚喜地發現青花魚骨的弧度與機翼相同,魚骨的意義在這裡有了更進一步的延伸。 

 

稍稍了解飛機起飛的原理,便會知道機翼拔升的弧度是為了創造引導氣流的空間,好讓氣流()可以帶動機翼,承載機身的重量,使得飛翔成為可能。弧度的意象不禁也讓我在內心勾勒一幅自體心理學(或者與之相近的Winnicott )的臨床圖像 () 

 

 

 

為了形塑主體健康的自戀,對於誇大自體的神入與鏡映,再加上理想自體(理想雙親影像)的引導提升,缺一不可。在臨床上治療師可以使用的工具就是創造完美融合的神入,以及恰好挫折或同理失誤的修復。從原始誇大自體到”己立而立人”的理想自體,猶如機翼的完美弧度,再加上治療師所扮演風的角色,帶動案主心靈的成熟與發展。 

 

護持(holding)與鏡映(mirroring) 

 

近代精神分析裡,護持(holding)與鏡映(mirroring)是兩個很重要的概念,護持會讓我們想到母親」著嬰兒的意象,指的是在身心上給予嬰兒恰當的環境,使其身心安頓,這份信任乃探索世界的起點。鏡映則牽涉到人認識自己的開始,我們都是透過別人怎麼看我們來認識自己,特別是腦部發展不甚成熟的嬰兒,對自己狀態的認識,更透過彷彿鏡子般母親的回映才得以完成。 
二郎與菜穗子初相遇,菜橞子及時接住二郎飛出去的帽子(護持)。當時菜穗子便用德文說:使風起,接著二郎應答:也要努力活下去。說明兩人心心相映。這種心心相映近似於溫尼考(Wincott)母親與嬰兒同調(in tune)創造出的幻覺(illusion)我們不用說甚麼,對方就能了解,輕易地使命必達。透過這份幻覺滿足我們的全能感,甚至覺得不是對方協助我們達成種種任務,而自己的成就,種感覺使我們對自己擁有信心,好應付生命接下來種種挑戰。 

同樣的主題出現在多年後的重逢,女主角在山坡上寫生,一陣大風吹散了遮陽傘,男主角正好經過坡下,及時接住了傘。菜橞子在坡上興奮大喊:接的!!」「的意象總讓人想到護持(holding)試想一個墜落嬰兒即時為母親所接住。宮崎駿的電影,對於所愛之人細心呵護的情懷無所不在。 

 

這裡講個小插曲,小時候宮崎駿為了照顧罹患肺結核的母親,還有幫忙家務,有著超齡的成熟。在創作龍貓的時候,宮崎駿把姐姐五月塑造成盡善盡美的小大人,讓製作人鈴木敏夫很不自在。鈴木當時質疑:現實中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小孩?這種事小的時候全都會做的話,長大之後五月會變壞!當時宮崎駿生氣地說:!會有這樣的小孩!我就是這樣!雖然宮崎駿很生氣,卻有把鈴木的話記在心上,後來畫了一場五月因為擔心媽媽死掉而哭出來的戲。鈴木兄,這樣五月應該不會變壞了!」「不會!宮崎駿這時露出開心的笑容:太好! 

雖然這只是個溫馨的小故事,但我們不免會心疼身為小孩的宮崎駿,竭盡心力的護持母親,內心被死亡的陰影威脅著。也許鈴木不經意的一句話,刺激了內心深處的恐懼與悲傷。我們不禁想像:除了母親肉體的死亡之外,生病的母親不知道時而或有心理的死亡?而從時而心死的母親的眼中望出去的小孩,可以被充分的鏡映? 

 

從這個脈絡我們更能明瞭,長大後的宮崎駿成為一個工作狂,身為他的太太或者小孩,應該需要很大的耐心吧。眾所周知,宮崎駿與兒子的關係一直不好,鈴木敏夫認為:肇因於兒子五歲時「缺乏陪伴」的緣故,正處於最需要家長陪伴的年齡,卻因為父親埋首工作,總是缺席,造成了父子關係的疏遠。這種失落的心情後來在吾朗的作品來自紅花坂,透過故事中因參戰而失蹤(死去)的父親,宛如無所不在的幽靈,表露無遺。或許是兒時缺乏大人的護持,宮崎駿把這種需要呵護的心情投射在他的電影藝術中,風起的二郎正是如同宮崎駿一般的工作狂,而女主角菜穗子則完全以夫為重,使重病還是執意放棄養病的機會,返回丈夫身邊,陪伴他完成設計零合戰機的大業。 *註1 

 

或許正因為缺乏護持,宮崎駿描繪護持的筆觸特別動人。 

後來菜橞子發燒,菜橞子的父親臨時取消餐敘,二郎失望之餘,對於菜穗子的病情甚為擔心。默默吟誦起英國女詩人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誰曾見過風。這是一首很美的情詩,足以說明那種吹不散心頭的人影的心情。詩中以景喻情,以實言虛。不可捉摸的風,盡在生機盎然的事物中顯現,心頭百般尋覓,關於護持的人影。 

 

為了讓如風的菜穗子現身,二郎摺起紙飛機,朝向菜穗子的窗口射出,飛機尷尬地卡在屋簷,被菜穗子發現了。這場戲也許總讓我聯想起兒時宮崎駿等待的心情,希望可以透過好的表現吸引母親的注意,使表現不好,仍可以吸引母親關注的眼神,還有鼓勵。飛機召喚風的意象在此清晰浮現,兩者缺一不可;一方面象徵愛情的水如交融,另方面也說明了神入在某種程度上足以達到融合的幻覺的想望。接下來是兩人的既逗趣又動人的調情戲,紙飛機在兩人間飛翔傳遞,不斷地接住爾後又射出,經過這一個愈發細緻調和的過程,紙飛機也不斷精進改良,爾後也可以愈飛愈高,電影以其優美的形式象徵了自體如何緩緩成形的歷程。這場戲也充分說明了兩人願意接住彼此,成為彼此護持與鏡映誇大自體客體,亦確認了彼此的愛情。 

 

場戲不禁讓我想到宮崎駿的母親生病時,兒時的宮崎駿心中隱隱的不安,想要知道母親還好?想要喚起母親的生命力,亦希望得到母親的同理性回應。而當病懨懨的憂鬱母親被喚醒,可以與孩子同調時,孩子的誇大自體得到滋養,就像紙飛機可以愈飛愈好,愈飛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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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額外聲明:傳記的危險,就佛洛伊德也排斥,在診療室中我們勾勒的案主生命故事常有很多失誤,也需要不斷重寫,更別說靜態、且有歌功頌德之嫌的傳記了。因此在這裡,我僅僅提供個人的想像,一小塊理解。 

卡普羅尼的理想化自體客體 

 

我們都知道卡普羅尼是一二次世界大戰的戰機設計者,也是宮崎駿的偶像,卡普羅尼志在設計最美麗的飛機,嘗言:飛機不是戰爭的工具,也不是經商的手段,飛機是美麗的夢想。」卡普羅尼設計飛重視造型美,不顧軍方對於性能的追求使如此,戰後仍招致許多批評,認為他是助長法西斯政權的劊子手,這些撻伐使其晚景淒涼。崛越二郎身為後輩,幾乎類似的命運風起這部電影,安排卡普尼里出現在二郎的夢中,扮演了二郎的挑戰者、建言者、與內心的代言人,恰當不過。 

 

以精神分析的觀點來說,卡普羅尼具有多層次的意義,在他們互為彼此夢境的設計中,透露出兩人是彼此的鏡像。透過相互的映照,傾聽、了解、辯證,超越了彼此。這一老一少的組合似乎也暗喻了,卡普羅尼代表年老的宮崎駿與走過來時路的小宮崎駿在夢中相遇,不同的時間點(生命階段)不同的生命狀態,反芻、總結自己的一生怎樣的情況,人需要回顧自己的一生?以年老的眼光重新審視?透過宮崎駿真心誠意的夫子自道,感覺他似乎想把一生的精華傳承給後輩。這種心情不禁讓人聯想到退休,準備緩緩步下人生舞台。 

 

卡普羅尼另一層意義是作為二郎的理想化自體客體(理想雙親影像),每次卡普羅尼這個角色出現的時候,似乎就是要為困頓迷惑的二郎指引未來方向。 

譬如:年幼的二郎覺得自己近視,無法完成飛行員的夢想,卡普羅尼:「你可以設計飛機。」 

關東大地震普羅尼再度出現,詢問二郎風還繼續吹? 並且鼓勵他,面對命運的磨難,也堅強活下去卡普羅尼出場前,二郎在報上看到卡普羅尼設計的巨型飛機CA60試飛失敗。在此理想自體客體不是全然理想化,而是被修飾的更符合現實 

身為飛機設計者,卡普羅尼如此談到創作:「藝術家只有短短的十年。創造性的人生,為期只有十年,你要善用自己的方式,度過那十年。」 

後來二郎到德國留學,學習設計飛機的最新技術面對強勢的西方文明,卡普羅尼就提點他,作為一個藝術家堅持的是什麼你會選擇有金字塔的世界?還是沒有金字塔的世界?」「飛行夢是一個受詛咒的夢,因為飛背負著破壞機器的命運。這一段看起來像是宮崎駿在反思自己的藝術追求 
同時卡普羅尼提到,他要進行一個退休飛行,你看講得這麼清楚,退休飛行,果然宮崎駿在拍完風起,也決定要退休了。這段退休飛行拍得無比歡樂,對於飛機可以帶給人類的幸福與夢想做了最好的詮釋,優雅下台一鞠躬。 

電影結尾日本戰敗,二郎設計的零式戰機全部殲滅,也失去了菜穗子。卡普羅尼問二郎:這十年有竭盡所能,全力以赴?二郎回答:!然結局支離破碎。面對如此令人心碎的結局,卡普羅尼帶來最好的禮物是:美麗的哀悼。我們在霞光燦燦中,看到數以千計的零式戰機氣勢磅礡地浮現在遼闊的天空,宛如一場向飛機(藝術)、死去英雄、還有設計者()致敬的典禮。電影結束前來死去的菜穗子現身,告訴二郎要勇敢活下去。 

 

宮崎駿在撰寫劇本時,對於結局的安排猶豫不決,原本的設定是:菜穗子跟二郎說:!似乎在召喚二郎跟隨她一同赴死,但後來被改成希望二郎勇敢獨活。 
試映會中,宮崎駿也為此感動涕零自剖看自己的電影時從不落淚似乎有甚麼觸動了他。有段插曲或許可以註解此刻他的心情。攝製告一段落,宮崎駿終於有空回信給友人 

 謝謝你的來信跟書本,我應該給你回信,但因公事延誤了。非常抱歉。 

的來信使我憶起空襲那晚,那晚,母親叫醒我時,窗戶玻璃燃燒的光就像黃昏一樣。我跟六歲的哥哥把腳放在橋下的排水溝裏,撐著墊子來自我保護,當時真的又熱又辛苦。我真的會經常想,為何我沒有失去家園,也沒有死去。終於我們從墊子的重壓被解放出來後。爸爸哥哥及我坐在貨車的貨櫃中,當時,一個帶著年幼女兒的母親請求與我們同行。撇下那對母女的記憶長久以來煎熬著我。我母親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但我沒有責怪我父親。那是心理的一根刺。 

妻子說,西伯利亞蛋糕那一幕很有我父親的風格,父親就是那樣的人。當我爬上河堤逃走時,叔叔抓哥哥的手,媽媽抓著弟弟,父親一隻手拿著一個黑皮包,另一隻手抓住我,在爬河堤的時候幾次滑倒,每次滑倒的時候他都會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在想我自己也可以爬上去,但我也沒說甚麼,28歲的父親,竭力守護著妻子和家人,真的非常感謝你的來信,我感覺我對28歲的父親有了新的認識。謝謝你。 

                       紀錄片《夢與狂想的王國》 

 

據有限的資料推測,這封信很可能回給兒時的鄰居。宮崎駿的父親在戰時開設飛機零件工廠致富或許也在宮崎駿心中投下父親是戰爭幫兇陰影?電影拍攝期間,幼時鄰居來信:當時空襲使得社區屋舍全毀,而宮崎駿安然無恙,有回宮崎駿一家回來看到鄰居擅自坐在玄關休息,原以為父親會嚴厲驅地驅趕,沒想到父親卻拿出當時很昂貴的巧克(電影的西伯利亞蛋糕)送給他們。這封表達感謝的信,激擾出兒時關於父親與戰爭的記憶。 

 

兒時的宮崎駿對父親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感受到父親奮力保護家人的決心,另一方面被父親見死不救的冷酷所衝擊。在危急的時刻,親疏遠近的取捨成為叢林法則,戰爭此時變成詛咒,對父親的理想化瞬間幻滅。多年之後,透過鄰居對父親慷慨的描述,重新審視並修補了心中的父親形象。 

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宮崎駿對於飛機、動畫藝術的矛盾,潛意識認同了父親的命運,風起中二郎的角色象徵了心中的父親。而這部作品讓他有機會面對戰爭在人心中烙印的傷痕,從理想化到幻滅,試圖修補與重構父親的形象。卡普羅尼在此扮演外在追尋的理想化自體客體,修飾失落的父親形象。 

 

 

對死亡的凝視:死之本能 

 

“風起!只有試著活下去! 

天邊的氣流翻開又合上了我的書,  

波濤敢於從巉岩口濺沫飛迸! 

飛去吧,令人眼花繚亂的書頁! 

迸裂吧,波浪! 

用漫天狂瀾來打裂  

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靜的房頂。”   

 

                                          法國詩人梵樂希(海邊墓園 

                                                                                                                   

宮崎駿在回顧文集出發點一開始便批判當代日本,正邁向一個逐漸崩壞的過程。頹圮的泡沫經濟、311地震海嘯導致核能外洩、近期右翼興起、軍國主義有死灰復燃的跡象,因此宮崎駿反對修憲,希望維持和平憲法。 

風起藉古諷今的意圖很明顯。 

影片處處瀰漫著死亡的陰影:影片開頭主角二郎的飛行夢,被遮天的黑頭彈攻擊,暗諷二戰時的神風特攻隊。使當時國家貧窮,很多小孩挨餓,卻為了打仗不惜投下巨資製造飛機。躲避政治搜查時認識的朋友(德國間諜卡斯特先生),帶來日本與德國將會毀滅的訊息,後來也失蹤被捕,再加上菜穗子重病身亡,個人的磨難與國家的命運疊合在一起,愈發襯托出時代的悲愴 

 

凡此種種,不禁讓人聯想到:隨著宮崎駿逐漸衰老,眼看著美好的二維動畫時代走到盡頭,也感受一己生命的有限,將無法抗拒命運的颶風。在接受記者訪談時,宮崎駿說:你該紀錄的,是我隱藏起來的絕望深淵。宮崎駿一再提到聖經的傳道書看似悲觀,懷疑神的存在,但也傳達出:盡人事、聽天命的領悟。 

在動盪的時代,不禁讓我們思考死亡與毀滅的問題。宮崎駿的感嘆亦使我們想起佛洛伊德在論無常中哀嘆戰爭帶走一切美好的事物。 

然面對美好事物的毀壞與逝去,佛洛伊德比較樂觀,深信如果可以哀悼成功,生之本能仍可以使得人類文明延續;相對來說宮崎駿則抱持悲觀,認為在時代颶風下還是要認命,卻有種美好的戰已經打過的釋然。 

 

戰時佛洛伊德工作大減,加上通貨膨脹舉日維艱,女兒也因物資缺乏導致營養不良而病死。生命的悲劇促使他思索死之本能的問題,一開始從臨床上令人費解的強迫性重覆,飽受創傷的病人不斷地在生活與夢中重覆令人痛苦的場景,慢慢推衍出死之本能的存在。 

其寫就的超越快樂原則,談到與生之本能的結合傾向對立的另一種分解傾向(涅槃原則)。宇宙一開始沒有生命形式存在,只由許多無機物構成,在偶然的機遇下,生命倏忽形成,但很快又歸於無機物原點。其後經歷一連串複雜的過程,生命再度成形,並以更複雜的形式維持不墜;然在此之下,從有機物想要復返無機物的慾望仍保存在人性深處。或許也可以這樣說:死之本能也是人性最初的慾望。 

佛洛伊德認為生死本能很少單純的存在,總是以混合的形式表現在人性中:譬如性愛,沒有死之本能與破壞趨力也很難成立。這奇妙的混合縱貫我們的一生,交織出波瀾壯闊的交響曲。 

 

死之本能的理論受佛洛伊德二元論影響甚大,此二元論的源頭除了希臘哲學家Empedocles論及的推動宇宙運行愛與死基本力量之外,包括黑格爾的辯證哲學。就黑格爾看來,我們必須藉著它(other)界定理性,健康,和文明。所謂的他者具有非理性、病態,野蠻,空無的面相。對黑格爾來說,一個人能否涵容存在於內的對立面是很重要的,如此才可以獲得對於真相的全面性了解這個傳統,被尼采、海德格、傅柯延續,逐漸演變成存在主義與強調解構的後現代主義。這個哲學的傳統關心人類非理性面向,深邃的存在本質,超越語言文字社會文化網羅更為底層的事物,仔細想想也很類似於佛洛伊德說的潛意識。 

 

雖然死之能長久以來受到精神分析圈的忽略與誤解,批評者均認為沒有原發的死之本能存在,佛洛伊德認為死之本能導向於外所形成的攻擊,也被認為是主體被傷害後,內在碎裂後的反應。 
或許我們可以選擇忽略或者否定死之本能的存在,但哲學與精神分析的發展,還有20世紀以後的歷史,在在證明忽視它並無法使它消失。 

不管是廣島的原子彈爆發、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乃至於環境汙染導致的溫室效應、層出不窮的恐怖攻擊、甚或是嚴重的憂鬱,導致全面性剝奪生命能量與感受,均證明了死之本能無所不在。 
死之本能幾乎就停駐在我們的左肩 *2,伴隨我們成長、歷經生命的每個階段。 
 
2印地安傳說這樣形容死亡。 

 

佛洛伊德之死 

 

作為現實主義者的佛洛伊德當其開始思考死之本能,不知如何面對自身的死亡? 

如果說,一出生便注定死亡,或許生命這個意外(始於精子與卵子的相遇)僅能以更複雜的形式趨使自己不要輕易地回到死亡。 

換言之,如果我們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至少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的死亡。而生命旅程,或許就是曲曲折折讓自己回到死亡原鄉的嘗試。 

我們都知道佛洛伊德清醒地抗癌十多年,前前後後動了33次手術。 

一天抽二十支雪茄的習慣,口腔癌似乎是命定的結果。使如此,佛洛伊德仍不願意放棄雪茄的愛好,畢竟,雪茄帶給他許多創意與樂趣。 

由於年輕時研究古柯鹼,眼睜睜地看著同儕染上藥癮,不可自拔。因此佛洛伊德使深受癌症之苦,仍堅持不使用鎮靜劑。因為擔心鎮靜劑會剝奪自己讀書、思考與寫作的清醒生活。 

 

他曾經說: 

活著卻不工作,是我無法接受的安逸想法…倘若有一天再也不能思考或說話,要怎麼辦呢?...因此偷偷祈求,切莫因為身體虛弱,使自己耗竭繼續工作的能力。套句馬克白的話:讓我們在勞動中死去吧! 

 

而他果然對這個想法身體力行,除了例行的工作之外,也把握時間陪伴朋友、家人,及享受旅遊。直到死前還是持續讀書寫作,甚至已病入膏肓,手邊還拿著書在讀。最後竟是以無法讀書作為結束生命的指標。 

這個安樂死的決定老早前便已做好,也與家庭醫師、家人嚴肅地討論過。由生到死,從頭至尾都表現出一種冷靜理智的態度,從容地掌握在世的每分每秒。保持一貫的格調:依循現實原則,用自己方式決定自己的死亡。 

 

佛洛伊德對死亡的決定不僅在安樂死上面,在他還年輕的時候便已燒掉許多書信資料,為的就是不讓傳記家為他立傳。 

這個決定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說合情合理,至少就臨床上的經驗,理解一個人從來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情,隨著時間、治療關係的開展,尚且有許多變化。更別說靜態的立傳,還有立傳者本身對於主角隱含的移情(不是過於崇敬,歌功頌德,就是想要藉由奇聞軼事把主角拉近)。在諸多原因下,傳記裏頭虛假扭曲的成分總是多於對真實的追求。精神分析圈甚至有種說法:不入流的精神分析會像個傳記。分析師為病人立傳,說服病人相信生命合該是這個樣子,這種一廂情願的相信反倒使得生命像個虛妄的故事。 

精神分析作家亞當菲立普曾如此評論: 

想像自己的傳記,阻止自己的傳記,等於是想像死亡。...死亡是我們慾望的對象,到最後使我們免於被欲望束縛。 

                  達爾文的蚯蚓--亞當菲立普論生死 

 

我想這句話為佛洛伊德與死亡的關係做了最好的註解。 

 

 

 

 

死之本能的延伸 

 

我們看待死之本能往往著重於驅力的面向,因此看到破壞與死亡。然而,死之本能還有一個向為我們所忽略:方向性。簡言之,生命除了推動著我們不斷往前、有所建樹之外更有一股往後的吸力,將我們拉向來處。讓我們想像出生之後,一股力量我們站起來離開地面,然而無所不在的吸引力卻將我們拉地面,是一樣的道理 

 

分析師馬修安文斯就曾寫道: 

安娜佛洛伊德與父親到塔特拉度假,看到美景時哀嘆說:真希望可以永遠停 

駐。佛洛伊德說:這樣一來快樂便被破壞了,正因為無法長久,快樂才會存在。 

剛開始安娜剛以為這是古怪的觀念,但她持續思索這個問題,從小就渴望永恆的寧靜,覺得人生就像是乘車前進,你必須下來走走才會活著。 

...又想到德國靠近北海岸菲斯蘭的風景,感覺那裏真美,在那之外是一片虛無。彷彿土地消逝處,是某種神祕、偉大、真實事物的起點。這種感覺一直等到她看了“超越快樂原則”,想到:或許她渴望的寧靜永恆就是死亡本身。 

                         佛洛伊德的輓歌 
 

不知道大家看到安娜佛洛伊德所懷想的景致,可否覺得似曾相識?風起最後,菜穗子與二郎告別的大草原,在在讓我想起安心中的永恆景象。 
這種想像也讓我連結到存在主義、後現代主義、乃至禪佛思想帶給我的感動,或許某種程度上,它們就像源遠流長的流,最終都會朝向存有的汪洋 
無論你怎麼稱呼它,這個流向或許也可稱之為死之本能的方向性。 

 

劉佳昌醫師在論述村上春樹的小說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時,曾方向性的問題做了大膽的延伸 

生命和死亡這兩個本能,如果說真的有融合的機會,它們的終點會不會其實是同一個呢?如果生命真的有一個最初的完整狀態等著我們去回歸,那和佛洛伊德念茲在茲的最初的精神靜止狀態,是在一條直線上的相反兩端,或是它們可能走過怎樣曲折的過程回到原地會合? 

              《村上春樹與精神分析:心的顏色與森林的歌 

 

從方向性來看,或許我們可以暫且拋卻貪生怕死的好惡,把死之本能放在精神裝置的適當位置來看待。徐均在其死亡本能與無常:精神分析的超越性* 註3 中,就從自體心理學的角度談到死之本能與精神成長的關係: 

我們都知道柯哈特引入「恰好的挫折和修復」的概念。透過治療師挫折案主來活化過往的自戀創傷,加上治療師的神入,修飾案主全能的自戀,使其強迫性重覆可以減輕。恰好的挫折所活化的不僅是過去創傷,也是自體害怕崩解的死之本能,當自戀(生之本能)奮力抗拒死亡本能,往往顯現為自戀暴怒的焦慮與攻擊。 
當主體經過治療師的協助,逐漸放棄對自我全能感的堅持,某種程度上等於接受生命無常的真實——即解脫表現為強迫性重複的對於死本能的掙扎,自戀與死亡在此達成最大程度的辯證性和解。          (以上摘錄自徐均) 

 

這個過程就像《風起》中的命運之風,作用在二郎身上,淬鍊其心志;發生於內在,也像是生之本能需要死之本能來調節,維持心智的平衡。 

因此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無常,就是生死本能的舞蹈。如同電影中場二郎與菜穗子再度重逢,草原降雨的那場戲,男女主角肩併著肩穿越驟雨,來到晴雨交界之處頓時升起彩虹。 
我覺得彩虹的顯現把無常的美表露無遺,也帶給我們生死本能二元觀之外,另一個超越的看法。 

 

*3:本文已发表在第二届中国精神分析大会。作者:徐均,出處:中国自体心理学网) 

 

宮崎駿的侘寂美學 

 

電影評論家表示:宮崎駿電影最美的地方往往發生在那些佗寂的時刻,譬如:在平疇曠野中移動的雲影,菜穗子在坡上作畫。又或者菜橞子咳血,二郎在趕去的火車上振筆疾書,淚水滴落紙面。這些靜默無聲的空鏡顯得特別動人,又如:女僕阿娟為了感謝二郎送禮致謝,二郎知悉後趕到時阿娟已離去(同樣場景也發生在當二郎工作完成,菜穗子留下三封信,默然離去)。在此,缺席的狀態反倒映現出客體令人渴望的存在。 

 

《風起》試飛成功的段,一片激昂的歡慶聲中,二郎若有所思()地望向天空,鏡頭也將觀眾帶向無垠的曠野,在一片空無與靜寂中,彷彿有甚麼正在醞釀? 

這種甚麼也沒有,卻蘊含了許多的氛圍,讓我想起日本的枯山水,與其背後的哲學:侘寂思想。枯山水把豐饒的山水簡化成最基本的元素,去除繁複的裝飾(以及背後所蘊含的飽滿欲求、或者紛亂的生之本能),以樸拙的形式,傳達出某種在一片空無中靜待的心情,等待主體()填入自己的想像、慾望與情感?抑或等待觀影者等待自己的思想成形? 

這個場景後劇情有著大量的省略,直接跳到結尾(省略也是佗寂的特色),二郎失去了一切(式戰機、菜橞),哀悼成為重要主題。宮崎駿透過他的佗寂美學,使這些美好卻消逝的人事物,以昇華(或者超越昇華?)的形式存活於主體內心。因此主體可以把能量撤回自身,勇敢存活。 

 

這種悖論一直是佗寂美學的要旨,但精神分析何嘗不是? 

侘寂的美學形式,總是偏好那種樸拙不完美,灰灰舊舊的物品,似乎時間與使用者在物品留下刻痕。透過這些痕跡,我們看到無常變幻的身影,使我們安靜駐足,凝神諦聽。因此我們可以說,侘寂是東方思想映照失落的一種方式,畢竟無常導致美好事物無法永存,失落成為必然。佗寂也像是在有與無,獲得與失去之間,超越的第三個位置。或許侘寂的超越觀與精神分析的二元觀大不相同,但佗寂在靜默中等待的姿態,在在讓我想起分析師置身被移情、慾望與記憶驅使的診療室,提醒自己不隨波逐流的第三個位置。 

 

藉此我們也可以理解日本的櫻花崇拜,或者文學中大量的愛與死。櫻花往往盛開在最燦爛的時刻,旋即枯萎,生與死被濃縮在一瞬間,因此最可以讓觀者體會無常。二郎與菜穗子的愛情是正一種櫻花的愛情,美好的相遇,短暫的幸福,伊人隨即殞落。這種熱烈也表現在菜穗子為了二郎的創作(或者為了死前可以把握夫妻相處的時光),放棄上山養病,執意陪在丈夫身邊。不知道大家可曾留意菜穗子與二郎借住的主管家,房間之外便是盛開的櫻花? 

這種典型日本文化「愛與死」的主題,除了凸顯生死的衝突外,更著重於生死的交媾(),透過這種熱烈的激盪,迸發出對無常的直觀。就像櫻花的開落,無論絢麗的綻放或是轉瞬的凋零,對佗寂來說,重點不在失去或擁有,而在於生命的流動。 

 

徐均曾提到:許多無法自創傷復原的人,隱隱都相信生命是絕對的,總有永恆不變的事物。這種天真幻覺在遭受打擊後,使得個體傾向把自己隔絕起來,成為不想體驗真實的虛無主義者。〈死亡本能與無常:精神分析的超越性〉 

 
而佗寂便是要挑戰這種絕對,使能量可以流動。人因此活在當下,感受與照見真實,也終止了強迫性重覆(佛教輪迴) 

可以哀悼就是相信無常,讓生命能量得以自然流動,如同四季更迭教導我們的。從二元觀到超越觀,從精神分析到佗寂思想,並不是二選一的問題,而是站在不同的維度思考生命的本質。也留給當代精神分析的發展一個重要且富於挑戰的新領域。*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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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仔細想想,精神分析的實踐與佗寂(禪)有著許多相似: 

1.禁慾的形式:清空了外在與內在的干擾(三昧),使得觀者對事物保持一種純粹的覺知。精神分析則是透過它簡約的形式,禁慾的結構,製造出一種空性的狀態。 

2.非指導原則:小心指導性帶來的欲求與關係的汙染。非指導性傳達出一種接納的態度,不用強求使它變,也不用擔心變壞。這像是精神分析不試圖去改變甚麼,如果有改變,也只是它的副作用。 

3.移情:禪宗強調當下的體驗,就是存有的一種方式。事實上並無本質的我我們所能擁有的僅是這一刻的我這種對當下的重視也反映在精神分析對此時此刻的重視,而所謂的此刻的我,也投射在治療師與案主的關係中,簡單來說就是精神分析所強調的移情 

4.修通:我們必須有耐性地學習、觀察舊的組織模式如何地讓我們復位,回到那些重覆的習氣之中。這也像是精神分析的修通以滴水穿石的力量,使我們逐漸遠離強迫性重覆。 

在這個快速變幻,許多事情都被填滿的時代,精神分析的診療室像是一個安靜的空白,治療師在那裏等待著,看似無所作為,實則等你前來,用你的方式填滿,或者描繪形狀與色彩。這個做為中立的第三位置,這個不被無常與強迫性重覆淹沒的靜心空間,有著多麼素樸珍貴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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