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的善良:當了很久的母親之後,不明確的挑戰作為客體

本文為薩所羅蘭以文會友所撰寫,出版請參考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83239?srsltid=AfmBOoqsYBawz0RapjsH4_ERHVW7q233JVZdTYfH9qxmKmIXMMnWrgJJ


https://www.litv.tv/movie/watch/VOD00262134




之一、無盡的憂鬱空間


「在一個早晨,我悄悄進入母親的臥室,卻意外地發現了一疊被剪成兩半的照片。被剪去的那一半,我想,應該是屬於我的父親。無法看到他,一股強烈的情感襲擊了我──我的生命有缺憾,就像照片失去的那一半!我渴望能夠見到我的父親,不論他是誰,或者他曾對母親做過什麼。沒有人能夠剝奪我對他的這種情感。」


電影一開始,Alberto Iglesias的配樂便像夜霧壟罩了阿莫多瓦溫柔營造的世界,霧所經之處不禁沾染些許愁緒。直覺這是一部關於哀悼的電影。

電影一開始,小班這個男孩便深深吸引我的注意,他是如此安靜,靜靜守在母親身邊,總是低著頭振筆疾書,捕捉心頭掠過的浮光殘影。


「我明天滿十七歲,看起來比較成熟。我們這些跟母親一起住的男孩,長的比較特別,比一般人嚴肅,像學者或作家。對我來說,在平常也不過了,因為我是作家。」


電影一開始的憂鬱基調,從小班想要寫下他的母親,關於她所有的一切,卻有甚麼秘密阻礙著不讓他知道。我們可以感覺到揮之不去的情感矛盾,始於兒子,終於母親。

那撕去一半的照片,讓小班隱隱約約知道,是自己的父親。寫下母親像是要吞吃母親,既使母親不希望兒子寫下她的一切,但小班無法遏抑自己寫作的慾望;是因為透過文字,讓母親永遠活在自己心底。開場兒子便問母親:「是否會為她賣身?」關於母親的性,隱隱約約指向的第三者,還有為子賣身的犧牲,終究還是回到嬰兒陛下的優位。某種程度解決了這樣的矛盾。

然而,這個矛盾還指向,兒子對父親的慾望,希望這個失去父親的家(還有心理空間),會因為尋回父親而完整嗎?(感人的是,這種完整不是基於對於父親的理想化。而是基於父親的真實;更重要的,而帶回母親的真實)。

這個矛盾奠定了整部電影的失落與憂鬱,透過母親幫逝去兒子的尋父之旅,卻意外地讓母親更加完整。



之二、雖死猶生的小班


本來母親打算在小班(Esteban)十七歲生日那天告訴他的父親是誰,未料當天發生意外車禍,小班當場喪命。母親曼紐拉(Manuela)朝被撞倒地的小班奔來,大雨滂沱,導演使用倒地小班的主觀鏡頭,望著媽媽朝他奔來,不管母親如何聲嘶力竭,母子已天人永隔。


就在這時,導演帶入小班筆記的唸白,彷彿小班依然在世。

失去親人者都會知道,好長一段時間,理智上知道親人已然過世,但情感上卻覺得親人彷彿還在世間;有人會說,親人還生活在不知名的某處。這種無比真實的感受,隨著曼紐拉同意捐出兒子的心臟,戲劇與人生已經無分軒輊(或者說,人生比戲劇還要戲劇),那是因為曼紐拉之前便在器官捐贈中心擔任護士,扮演過家屬角色。

果然,曼紐拉不惜違反倫理,偷偷探望兒子的心臟捐贈病人,此時兒子的旁白再次出現:


"昨晚母親給我看年輕的照片,照片缺了一半,但我不想告訴她,我人生也缺了一半。"


這段情節充分體現了客體的影子不忍離去,投影在主體心理;小班雖死猶生的話語,此刻也化為主體的心情,推動著曼紐拉離開馬德里,只為完成兒子的遺願。


"十七年前,我也進行了一樣的旅程,反方向,當時是從巴塞隆納到馬德里。當時我也在逃避,但不孤獨。我肚裡懷著小班,當時我在逃避他的父親,現在我打算去找他。"



之三、換心手術


女演員如煙(Huma Rojo)與曼紐拉第一次見面遺落了心型項鍊,曼紐拉幫她找回,很快地曼紐拉成為她的助理,幫她找回自己的心。

這個簡單的動作呼應了曼紐拉將小班的心臟捐給換心手術的病人,讓垂死的病人復活。不僅病人復活,小班還為此長存曼紐拉心中,兒子的心願驅動著母親踏上尋父之旅(在這裡可以看到侵入式投射認同的主題,後面再詳述)。

當曼紐拉帶著兒子的心願重返巴塞隆納,火車穿越隧道時,我們會有一種兒子潛入母親身體腔室的感覺,像是從小班的角度望進曼紐拉身體內部,想像著曼紐拉。

因此,之後的巴塞隆納,還有後續發生的種種情節,或許我們可以將其視為小班對母親的內在幻想。這是一個經過兒子內攝進來的自體客體,重新想像母親過往的經歷,建構一個新的敘事版本。



之四、女性主義夏令營


阿莫多瓦將這部作品獻給:


貝蒂·戴維斯、吉娜·羅蘭茲、

羅密·施耐德......獻給所有演過

女演員的女演員,獻給所有演

戲的女性,獻給演戲並成為女

性的男人,獻給所有想當媽媽

的人,獻給我的母親。


有影評人說:看《我的母親》像是走入政治正確的夏令營。

如果你仔細注意,這個夏令營男人幾乎缺席(少數存在的男人角色扁平,或者衰老失智),在夏令營中,充分體現了girls help girls,甚至帶著單偶制無性生殖的潛意識幻想。

這裡充滿了母親與小孩的融合配對,這種配對並非兩人關係,更像是一人的自戀關係。

因此,羅莎對曼紐拉說的話令我印象深刻,當時羅莎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寶寶取名為小班二世(Esteban),曼紐拉又驚又喜,同時也暗帶傷心。


羅莎:紀念妳的兒子,這兒子屬於妳跟我。

曼紐拉:但願如此,希望世界只剩妳跟我,無牽無掛的。我只要妳,跟妳的兒子...


在這種歡欣鼓舞又無限溫柔的氣氛下,的確,《我的母親》充滿了許多無法與母親分離的小孩:如煙、羅莎都是被曼紐拉照顧的小孩,兩人也都跟女性熱戀(包括史黛拉與男跨女的大班Esteban / 同時也是後來的羅拉Lola)。

小男孩因過於認同母親而產生的女同性戀幻想(包括羅拉及小班之於曼紐拉),在在都說明了那種把父親排除在外,母親與小孩全然佔有彼此的甜膩世界。

當我再度回顧電影,意外地發現,在曼紐拉對羅莎說出單偶生殖的幻想後,其實下一句話是:


曼紐拉:但妳有家人,羅莎。


於是,這種甜膩到了後來慢慢地變得忍無可忍,曼紐拉從容忍丈夫(大班)變性,到大班到處勾搭男人卻不允許她穿著清涼;曼紐拉逐漸地感受到自己的女性氣質被丈夫吞噬,才會有後來的帶著肚子裏的小班出走。

另一種無法忍受是電影一開頭的小班對父親的探問?在在說明了這種近乎自戀的母子融合,可能在某一個時間點會滋生出恨意,這是一種怎樣的恨意?是本文所要理解的地方。

之五、被母親拋下的小孩


片中也充滿了被母親拋下的小孩:開場不久,小班向如煙索取簽名被拒,當場車禍橫死,我們也可以說這反映了被母親拒絕的小孩內在的崩潰瓦解。


羅莎的母親只關注自己的偽畫與先生(另一個巨嬰),叨唸羅莎小時候就像外星人,無法理解成年身為修女的她為什麼她要到薩爾瓦多?還有成天與毒販妓女混在一起?

她們單向的對話顯示出母親對孩子的無法理解以及拒絕;片中有一場淒美無比的戲,羅莎在廣場遇見失智的父親,結果父親全然認不出她。

當時要去就醫的羅莎希望司機載她到兒時常去玩耍的廣場,偶遇父親帶著愛犬沙皮出現,很快地沙皮認出羅莎,狂奔過去:


父親:這狗隨便跟人家走,妳有養狗嗎?

羅莎:沒有,但我很喜歡狗

父親:你幾歲了?

羅莎:26歲

父親:多高?

羅莎:不高,168cm。

(講到這裡,羅莎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哀戚)

父親:沙皮,走了!

羅莎:沙皮乖,跟爸爸回去。

然後羅莎低吟:再見爸爸。


另一位是從男跨女的羅拉(顯而易見,羅拉尚未割除陰莖,因此可以跟羅莎性交),眾叛親離的她,一出場的戲,也是無以倫比的淒涼,愛滋病末期的她唯一的心願,就是湊錢回返老家(布宜諾斯),或者看看羅莎為她生下的小孩。



之五、瘟疫的隱喻


當羅拉出現在羅莎的葬禮,只能遠離人群,一副近鄉情怯的樣子。

帶著墨鏡的羅拉,是因為害怕別人認出她,還是害怕自己看清楚現在的自己?

拄著雨傘的他,步履蹣跚,身軀已經非常孱弱。

只有曼紐拉認出她,義無反顧地朝她走去。


曼紐拉:妳是駭人的瘟疫!

羅拉:我過去太放縱,但我現在已經累了。曼紐拉,我快死了,過來。我是來跟大家告別的。

我洗劫阿樂多,是為了回阿根廷的旅費,我想看這地方最後一眼。河流、街道,我也很高興可以親口跟妳告別。我現在必須見羅莎修女的兒子,我的兒子。妳知道,我一直渴望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曼紐拉鼓足勇氣說:離開巴塞隆納時,我懷著妳的孩子。

羅拉:真的嗎?妳有生下他,他在哪裡?\

曼紐拉淚水滿面:他在馬德里,妳見不到他。

羅拉;就算遠遠看一下也好,我保證我甚至不會讓他看到我。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曼紐拉潰不成聲:妳無法見他。

羅拉:曼紐拉,算我求求妳。

曼紐拉:半年前,他出了車禍,他死了。我來巴塞隆納只是為了告訴你,對不起,對不起。

曼紐拉跩下羅拉離去,留下羅拉獨自在熾陽苦風中泣不成聲...。


羅拉被當成瘟疫一般讓人恐懼,甚至憎恨,因為她總為關係帶來混亂,甚至會威脅到主體的生存(偷錢、勾搭男人等...)。這種情緒映照著羅拉愛滋感染者的身分,還有人們對愛滋病的污名與恐懼。如果我們暫時撇開政治正確,愛滋病在這裡成為某種隱喻,似乎是一種「因為愛得太多而無法分離的病」,弔詭的是,因為無法分離我們的愛就成為一種主觀的一人式的愛。換句話說,就變成無法真正去愛的一種病也因為沒有準備分離,當真正的分離到來,總是駭人得撕心裂肺。


阿莫多瓦在這裡展現他的溫柔,因為在下一場戲,那些來不及說的分離,在咖啡館的溫柔時刻,曼紐拉帶著小班的照片及筆記本,以及尚在襁褓的小班二世來見羅拉。

有趣的是,羅拉在這裏對小班說:「爸爸來了!」在這裡,性別也有了某種分離。



之六、分離:恨的善良


Manuela有三次離去,每一次離去都是基於對於主體無法分離的恨意,如何處裏這種恨意,變成一種恰到好處促進成長的契機,可謂是身為母親的善良。


第一次離去,曼紐拉彷彿希望身為父親與先生的羅拉回歸到他作為伴侶的位置?希望她可以離開那個認同母親的小男孩幻想位置。無論如何,這樣的離開,是因為受不了先生在認同過程中所產生沒有界線的關係,想離開伴侶關係中再現母子融合的困局。因著過於甜膩而採取的斷然決絕。


與兒子在馬德里重新展開生活的曼紐拉,依然重覆與兒子融合的關係;而小班對生父的探究,似乎準備好要跟母親分離。無法分離的曼紐拉,或者過於創傷地承受分離的曼紐拉,在死去兒子的(潛意識)意志下,依然踏上了分離後的自我追尋之旅。
隨著兒子死去,曼紐拉表面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死了?彷彿隨著兒子的死去,過於融合而看不清楚彼此的那部份死了;轉而那個因著分離,而新長出來,如此有生命力,想要探索生命的那部分卻活了過來。

所以,第二次離去,除了是一場哀悼之旅,也是一場找回自己的整合之旅。


然分離如此艱難,透過如煙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鏡映著曼紐拉喪子的處境,劇中母親形容孩子倒在血泊中,自己像是母牛舔拭小牛般,舔拭著小孩的鮮血。如此綿長的悲傷也意味著濃到化不開的母子融合,分離的過程因此成為巨大的創痛。唯有透過不斷地鏡映與陪伴,就像這部電影諸多女性角色給予曼紐拉的抱持,才有機會一點一滴地拉開曼紐拉與兒子的距離,爾後,真正的分離(與心靈自由)才有可能發生。


第三次離去,原本是曼紐拉要救贖不被外婆接納的孫子小小班;然而,這一次終將有所不同,小小班體內的愛滋病毒神奇消失,暗喻著某種治癒,似乎真正的分離發生了。
電影最後,曼紐拉重回巴賽隆納,但這次不是斷然離去,而是分離之後的久別重逢,曼紐拉一方面到巴塞隆納出席愛滋治癒的研討會,另一方面將小小班帶回與外婆重聚。


電影最後,當曼紐拉在如煙的化妝室再次看到愛子小班的照片時,可以將照片保留給如煙(像是某種祝福),自己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這讓我想到一句話:所有的相遇都是為了久別重逢。人與人之間的真實交會,從來就是在融合與分離兩端不斷遊走的過程。最後才會成就單獨的能力。



七、侵入式認同


這部電影充滿了對於各種經典的致敬與互文,比較著名的有田納西威廉斯的《慾望街車》,還有電影《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
片中女演員如煙為了模仿《彗星美人》的貝蒂戴維斯開始吸煙,這是一種對貝蒂戴維斯的認同;爾後也在曼紐拉認同慾望街車的史黛拉角色,進而將《彗星美人》貝蒂戴維斯被女秘書夏娃取代的情節,轉為取代如煙情人妮娜進而飾演史黛拉一角的變奏。

透過曼紐拉的回憶,大班後來也認同曼紐拉,變成羅拉後取代曼紐拉,開始勾搭男人。這種侵入性認同,彷彿兒子住進母親身體;也呼應了曼紐拉在離開大班後,以大班的名字命名兒子,於是有了某種倒轉,換成母親住進兒子心底。


在亞太研討會經由Tomas Plaenkers的報告首次接觸到Meltzer關於幽閉的概念(claustrum),延伸了克萊恩侵入式認同的理論。在討論中讓我想到一部香港電影,楊凡所拍攝的《桃色》,或者更早的經典《倩女幽魂》,日本的《咒怨》。

在這些原型式的電影裏,我們總會看到一個幽閉空間(鬼屋),裡面母子沒有分離,都會透過兒子(或女兒:小倩)來勾引闖入者,進而攻擊或者吞沒任何闖入者。這些故事代表著對於分離,還有外在現實與真實的否認。

Tomas Plaenkers還提到一部電影《變腦》,一群人進入演員馬可維奇的大腦中,享受變成他的冒險與快感;生動地說明了我們會把自體的某些部份投射到客體中(身體裏),全能地掌控這個客體。

Tomas Plaenkers繼續論述幽閉的概念,類似於John Steiner (1987, 1993)提出的 psychic retreat ;透過這種侵入性投射,主體得以撤退到母親的身體內,那裏沒有分離,也沒有難以承受的精神現實,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經驗到迫害而躲入裡面,但那之前或許主體已經施虐母親。

侵入性認同一方面剝奪了客體的獨立性並損害了客體。作為入侵者,自體的入侵部分總是害怕被發現,就像一位冒牌貨。治療師往往會在這裡變成被孩子入侵的母親,不自覺地與個案共演著暗無天日走不出去的融合與寄生關係。另一方面,治療師作為一個闖入者,往往會被個案強力的攻擊加以毀滅。或者透過行動化共演,去重現個案無法承受的內在世界。






千尋與大寶寶:不陪我玩的話,我就要哭了喔

https://today.line.me/tw/v3/article/GgG5J8R

本文摘錄自新書:

https://www.taaze.tw/products/14100130439.html?srsltid=AfmBOorFMsGP4OWWm_15z7p89qqzdy9uC22qvRuDlPWx7ZePIEYPOTF6



前言:從電影《結婚》談起…


準備這次對談,撥空到「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看了喜愛的小說家七等生作品改編的電影《結婚》,意外發現電影中的女主角美霞與《神隱少女》裏坊寶寶,頗相互呼應。

《結婚》網頁的本事如此寫道:


「藥鋪千金美霞和農會青年雲郎互有好感,一場舞會讓曖昧昇華為初戀。在那個門當戶對根深蒂固的年代,家世懸殊的兩人背著父母悄悄來往,在明媚的鄉間小路留下彼此相愛的身影。一心迎娶美霞為妻的雲郎,不顧女方母親的強勢介入,從老家一路追到基隆,在遙遠的異鄉與戀人擁抱短暫的幸福。但相聚的時光越親密,被迫分開的折磨就越痛苦,當男人在壓力下開始退卻,萬念俱灰的美霞該如何面對無愛的將來?」註一


註一:關於結婚的相關連結如下

https://www.goldenhorse.org.tw/film/programme/films/detail/3705?search_year=2023&search_category=FF


從性解放的今日回看上世紀六零年代為了自由戀愛痛苦掙扎的有情人,深受撼動;倒不是因為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故事,而是看到來自歷史洪流的人類命運,還有命運背後的潛意識集體動力。在這樣的感動中,又閱讀法國分析師Gauchet Marcel. (2007)描寫這段歷史(從門當戶對到自由戀愛)擲地有聲的論文〈慾望之子〉而被放大,像是背景中隱約穿梭的音符被連結成優美的主旋律,終於可以朗朗上口,我為自己找到坊寶寶專屬的習語(idiom)而激動著。


讓我們再回到《結婚》。有趣的是,片中的門當戶對主要是由雙方母親所主導,兩位女性雖然婚姻選擇不同(一嫁富一嫁貧),既使嫁到富家如美霞母親,仍會因為出生低而被瞧不起,希望女兒嫁得更好為自己揚眉吐氣,社會經濟背後牽扯的女性自戀,還有子女被父母潛意識所投射的命運。

另一個主題則關乎性特質(sexuality)的轉向,讓我印象深刻的場景是電影結束前,被禁錮的美霞對失智且中風的阿公獨白:記得幼時曾跟阿公上酒家,難忘阿公情人美麗的臉龐。這段娓娓道來的獨白傳達出多層意義,一方面是美霞想念自己的情人,而這樣的苦澀恐怕只有類似處境的阿公可以理解;另一方面則表達出美霞對於婚姻體制的控訴,但更教人心酸的,無論美霞還是阿公,都身處在這個由人類集體意(潛意)識所交織的體制中,也就是從集體親族的「生殖繁衍」,逐漸地過渡到「個人慾望」的實現。而電影中的孩子(美霞以及坊寶寶),作為祖先的社會制度鞏固,逐漸地轉變成,想要抵抗集體性與社會性的「嬰兒陛下」(The child, his majesty) 。性特質的意義從生殖以延續社會體制,轉化為個人情感慾望的追求。


後現代思潮及與酷兒理論對於這樣的轉變頗有推波助瀾之用,Rubin G. (1984)便批判以生殖做為社會體制鞏固的情慾階層(似乎是把門當戶對的概念就性解放再加以反思)。異性戀一對一婚姻體制便由此而來,預設了完美上層的客體。

但早在酷兒理論之前,佛洛伊德對性特質的歷史演變已做出分析,作為科學家的佛洛伊德不帶價值偏見的思考,反映出相當程度的基進性,可惜後繼者對佛洛伊德理論的基進加以忽略:


「現代人失去了古代的靈活性,變得更加傾向某種滿足模式,此種模式不允許太多自由。古代與當代性愛生活最顯著的區別無疑是古人強調本能自身,而我們強調客體(object)。古人美化本能,願意尊重即便是低劣的客體;而我們則鄙視本能活動,並在客體優點中尋找藉口。」(Freud: 1905. p. 28)』


電影《結婚》便是從客體典範轉移到本能典範,很好地演示了現代社會對於本能的回歸。



之一、死亡之舞:你愛我嗎?你不愛我我就去自殺!!


那回歸本能典範就沒事了嗎?事實上,人性可不是非黑即白:


『需要知道,很多人仍因為性的相關問題尋求心理治療,我們的時代似乎出現更顯著的症狀,超出性的範疇。神經症似乎走上不同道路,與另一種社會病症更相關,即Hilflosigkeit,德語意為無助。』(Silva M. A. C. & Magnelli A. , 2019)


時代風向一轉,人類從對性的壓抑(Verdrängung )轉換成心靈上普遍的無助(Hilflosigkeit)。這意味著甚麼?就我學習嬰兒觀察的經驗顯示,那些被過多玩具環繞的寶寶,或者被雙親過度誘惑的嬰兒,總會從他們身上嗅出某種躁狂暴戾的味道,似乎是過度刺激造成的無所適從。一方面不知道要選擇甚麼?另一方面,每一個玩具每一種慾望都化為來不及,不想也不要好好品嘗,過度刺激累積成拔高的過度焦慮,難以洩載,也算是另種極端煉獄。就像《神隱少女》中擁有太多卻總是無法饜足的坊寶寶。


早期的理想客體,主要為了傳宗接代,不僅是基因的優生,也包括社會階級的優良傳承(家庭家族作為社會體制的基礎);但轉向本能之後,我們看到的是本能與客體脫鉤,內在滿滿(或經資本主義過度刺激)的本能,卻也變成無法言說的憂鬱。然在其中我們又失落了甚麼呢?


Gauchet(2007)在其著名文章〈慾望之子〉強調:『然而,過去幾十年,兒童被賦予很多權利,他們知道這些權利。兒童從父母與周圍任何人獲得很多尊重。最近,一位10歲大的德國孩童因父母給的禮物與承諾不符而報警。孩子相信他們的生活與欲望是最珍貴的資產,父母必須滿足任何需求。他們被稱之為欲望之子,沒有學會等待,需求無限。幸福的問題也發生巨大變化。人們曾經依賴集體來理解幸福的概念,個體必須查看世界遺產來尋找幸福時刻。然而,現在的尋求是向內的。孩子們相信幸福的概念可以在內心找到,對於來自集體的事物不屑一顧。集體不再代表祖先留下的禮物,祖先不再負責傳承。也許這種向內尋求是因為個體的家庭歷史輕易被視為理所當然。父母不再是必須尊重的權威,變成永遠的供給者,權威不一定合法。欲望之子擁有權利,沒有義務。他們相信自己可以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父母的形象不該跟隨。他們不認為傳承父母之名是重要且極富價值的責任。這些孩子被教導質疑任何強加給他們的權威。實際上,權威被認為是一種強制。承載父母之名可能被視為負擔,必須重新評估。』


《結婚》中的美霞,對於雲郎的退縮非常沮喪,將巴拉松灌進汽水瓶,到舞廳質問雲郎是否依舊愛她?美霞的步步逼近讓雲郎左右為難且逃之夭夭,被丟棄後飽受打擊的美霞,憤而服下巴拉松,放飛自我地跟陌生男子跳起華爾滋。這個場景把這部電影的荒謬推至高潮(導演在此才有了一絲七等生的味道)。當然對於這個場景可以有多種解讀,我看到的是美霞似乎在跟死亡共舞;當本能與客體的對立成為某種困局,失卻了客體的本能變得只能孤單獨舞,像是一場無止盡的憂鬱之舞。

還好Bollas(2018)提出他的解方:認為本能與客體一樣重要,也絕非對立。本能唯有透過客體才得以充分體驗自身,成為真我習語(idiom)的表達。我們仔細閱讀Bollas的論述,可以看到他深受佛洛伊德(本能)與溫尼柯特(客體)影響,試著在他們之間搭起一座橋,用他文化學者的智慧,帶我們步入宏觀的視野,重新思索重要課題。


一開始我們無從理解本能,更別說掌握它,唯有透過客體協助,把部分本能寄託(投射)於客體身上,藉由客體來協助我們領略本能,反芻之後再回返以滋養我們,藉此體驗了自我的本能。如果可以抵達這種深度,才能稱之為與真我相遇;從本能到真我,不再是那個被體驗為外來的、強迫的命運,無情地擺弄我們(如美霞的處境),更多是我們對自己進行點點滴滴的理解與拼貼,逐漸匯聚而成的馬賽克,每個人所形成的馬賽克都非常獨特且不同,有著如同萬花筒般的演示,這就是我對個人習語的詮釋。註二


註二:榮格學派對於夢與神話童話的重視便是在探究身處文化與歷史中的我們,複數習語的最大公約數。


我花了兩小節來鋪陳我對《神隱少女》較為宏觀的理解,諸多象徵細節就交給薩所羅蘭的同事與榮格學派的朋友們。我想以電影的日文片名為這小節作結。

原片名為《千與千尋》,我覺得千或許代表的就是失卻客體的性本能,還有它所面對魔法國度這個極為原始的潛意識世界;最後尋回名字的千尋,可被視為終於尋回真我的本能。

這提醒我們,在重返性本能的年代,如果沒有善加引導,人會變得跟性一般強制且無情。順著Bollas的思路,就是重新把本能與客體連上線;Bollas看待我們的本能為「未被思考的已知」,這個概念似乎結合了溫尼柯特形容嬰兒第一次體驗本能就像被閃電擊中般驚嚇;跟客體連上線就意味著客體協助我們消化與思考這種無名恐懼的心靈旅程。

因此,從千(象徵fate,命運,強調人被某種看似外在力量或環境迫使)到千尋(象徵destiny,天命,強調人找回自己的主體性,尋求本能體驗與表達)的旅程,凸顯出認識真我需要使用客體(就像千尋在魔法世界遇見的諸多貴人們)。

話說回來,分析治療不就是如此?我們都是透過使用治療師(移情或者互為主體關係)來體驗自身真我,到頭來,分析治療就是與自己相遇的旅程。


『真我的存在只是一種潛能,唯有通過經驗來實現。(無論是潛意識的還是其他方面)它沒有確定的意義,因為其重要性取決於客體經驗的品質。...如果分析師已經決定允許自己作為客體使用,那麼他就有機會了解這種使用的性質。並且透過這件事來認識被分析者的真我:病人對於構成人格的元素,非常特殊的使用。』

(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C.Bollas 王明智譯)



之二、生命之旅的體驗:認識世界為什麼需要想像的刺激?


  1. 只有現實沒有想像…


溫尼柯特曾經教導新手媽媽,讓孩子認識外在現實的可貴:

『現在咱們來問一個問題:為什麽一個平凡的健康人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眞實感又可以感覺到想像的和個人的真實感?我們究竟是如何長成這樣的?這個成長是很大的優勢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運用想像力讓世界變得更刺激同時也讓真實世界的事物變得更有想像力。』


就溫尼柯特來說,認識外在現實尚且需要內在的主觀,特別是豐富的想像力。在山風頻道中陳建佑醫師進一步提問:讓世界變得更刺激有什麼好處?相反來說,我們有時會聽到人說「我沒有什麼興趣」、「我覺得好無聊」、「我沒有想去完成的事情」...


這邊有點微妙的,溫尼柯特雖然在說,我們的內在現實會一點一滴被外在現實幻滅,自然屬於成長的一部分。但他也沒有因此否定內在現實的價值,反而強調這個不可避免的過程尚須內在現實與外在現實不斷地來回對話。

這個觀點與Marion Milner在論述藝術與人生的關係不謀而合,Milner認為如果只有外在現實,生活這件事情將少了許多樂趣,甚至顯得有點日復一日的平板,這也是建佑醫師說的「有些無聊」,也是他在問的為何要讓世界變得更刺激?

對於發出這般困惑的人,或許可以說,他們還未充分使用客體來認識自己。因為單純地與客體或者外在世界互動,若是缺乏想像力來刺激豐富情感,很難說他們可以獲得甚麼體驗。



  1. 習語(idiom)的聯想


「温尼科特將真我定義為天生潛能 (inherited potential),持續體驗 (experiencing) 一種連續存在(going-on-being),並以其自己的方式和速度獲得個人心理現實和個人身體圖樣 ...如果我們要提供真我的理論,我認為強調這個核心自我 ... 是我們人格的獨特表現與習語 (idiom) … 真我在客體關係之前就已存在。然而,它僅僅是一種潛能 … 它的演化仰賴著母親和父親的促進。然而,沒有任何人只有真我。每個天生的體質都會與現實世界相遇,而在人格特質和人類文化之間的來回對話與辯證,它的其中一種產物是心理生活。」(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C.Bollas p.8 劉又銘譯)


透過Bollas對真我的解說,更能凸顯出藉由不同體驗所傳達的習語,頗有「心靈之旅」的意涵。我們不僅透過客體,也透過更外圍的社會文化來體驗真我。這樣的概念佛洛伊德曾經在談本我(id),便提出本我之中尚且有超我智慧所累積的跨代傳承。這樣的傳承有點像是心理免疫,這些類似於前概念的東西烙印在後代的本我中,為的就是幫助我們去傳承祖先的生存智慧。

類似的概念還有溫尼柯特的文化池,或者Jungian的集體潛意識。這也像是Bollas所說的習語,或許我們採集跨文化的神話或民間傳說,為的都是趨近某種共享的體驗(或者集體習語)。透過多種習語彼此的交織,不斷地重說故事去修正集體的情感基因。


  1. 在魔法世界遇見自己


讓我想到《神隱少女》這部電影,講述的就是一位有點執拗的小公主成長的故事,電影透過千尋來到魔法世界(或許也就是溫尼柯特說的內在幻想),來讓那一時不可接受的外在現實,因為內在幻想的刺激,變得豐富起來。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千尋在魔法世界遇到的每個角色,都是她對自己真我的投射,透過自己與這些角色的互動,來體驗自己的成長。


這個論點到了Bollas講述真我,得到更進一步的推衍:真我從來不是獨立存在於那裏等待被我們找到,而是透過與客體、與社會文化(或許就是溫尼柯特講的外在現實)來來回回的交會,透過這種交會產生的活生生地體會,在內心世界(內在現實)產生的幻想、意象,不斷地碰撞、對話、補充,慢慢地擴展自身的緯度。



之三、貴人:對的時候給對的東西


  1. 第一道原汁原味


『對小孩來說生命只是一連串的美妙強烈感受,對小嬰兒而言更是如此。妳已經看過在妳打斷孩子的遊戲時發生了什麽事:事實上妳很想給他一個警訊,這樣孩子才能好好結束遊戲並忍受妳的打斷。某位叔叔給妳兒子的玩具是眞實世界的一小部分,但是我可以了解也會考慮到,要是能在怡當的時機由對的人、用適當的方式把這個玩具拿給孩子,對孩子來說就有意義。或許,我們也可以想起自己曾經有的小玩具,以及它當時對我們的特殊意義。但是,假如它現在還擺在壁爐上、看起來是何等平淡無奇呀!』


溫尼柯特的提醒讓我思索外在現實如何融入內在現實?

作為大人的我們,早已習慣於外在現實,因此忘記生命首次體會到外在現實的刺激,帶來那種第一道原汁原味的鮮活感受。對我來說,這是生命很重大的失落,也是往後許多大人透過許多管道(電影、小說、戲劇、體育、商業活動等...)想要找回來的體驗。


只是這種體驗尚且需要我們準備好,才能領略它的美好;就像我們如果沒有準備好,實在很難領略咖啡的美,甚至會覺得苦澀而難以下嚥:因此市面上就會有加奶,加糖,加上各種配方的組合,協助我們過渡到手沖咖啡的純淨美好中。如果我們用心體會,會發現咖啡廳也是這趟發現之旅不可或缺的小幫手,還有咖啡館我們遇到的人,擁有的回憶。因此,我們看似可以悠遊於咖啡世界,或者成為咖啡達人,別忘了為我們準備這些的幕後功臣:客體。


  1. 導遊與貴人


我想,現實,無論是外在與內在現實(如本能),都需要親職的促進(如客體),才可以真正領略它的美好,並且可以讓它停駐在心底(無論是透過對它感受的描述,還是對其豐富的幻想能力,都需要一個頂級的導遊,透過它的導覽,帶領我們連接起自己的真我與內外現實,讓這趟生命之旅畫為我們的一部分)。


這也是母親這個導遊(或者這趟生命之旅我們會遇到的貴人)存在的價值,Bollas把他說的更好,透過這些客體,還有我們與他們相遇的故事,去體會自己投射出去真我習語的每一個面向。



之四、讓內在現實與外在現實連線


  1. 飛翔的主題


『孩子的雙腳並不需要時時牢牢的固定在地面上。如果一個小女孩想要飛翔我們不會告訴她:「小孩子不會飛。」相反的我們會將她抱起來扛在頭頂上飛來飛去再把她抱到櫃子上面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小鳥回到鳥巢了。不久孩子就會發現飛翔無法靠魔法達成。夢裡神奇的飄浮在空中或許醒來後還可以記得一些印象至少會有個關於邁開好大一步的夢。有些童話故事提到可以健步如飛的「七里格長統靴」(Seven-League Boots)或是會飛的「魔毯」這都是成人對這個主題的貢獻。十歲左右小孩會練習跳遠或跳高努力跳得比別人更遠或更高。除了夢的緣故這還是三歲左右自然產生的飛翔概念所殘留的強烈感受或印象。』


溫尼柯特這段文字讓人想到全能自大的可貴,這些小時候的遺跡,渴望能將外在世界融入主觀的內在世界中;這也是何以會有魔法世界的由來,溫尼柯特提醒我們不可小看它的力量與價值,可能會是日後帶給現實刺激的燃料。

譬如:雖然小小孩在現實之中體驗到重力,還是希望可以透過奮力一跳帶來飛翔的感覺。這是內在試著與外在連線後妥協的創意,也是人類體育活動的原型。

這種想讓兩個世界疊影的渴望與努力,將是未來科技發明的燃器,如同我們不時在YouTube看到那些從過去穿越到未來的人,他們形容未來科技便是「神奇如魔法」。


另一方面,如果內在現實沒有辦法跟外在現實連線,會發生甚麼情況呢?

《神隱少女》中的湯婆婆似乎象徵著永遠不跟外在現實妥協的女巫,在她全能自大的世界裏,只希望他者永遠配合(成為湯屋的奴隸)。坊寶寶看似被湯婆婆溺愛,從她房間沒有窗戶的意像看來,更像是受困於湯婆婆的溺愛中,在溺愛背後的母嬰關係,其實只有母親沒有嬰兒。有趣的是坊寶寶似乎沒有爸爸,這帶來某種單偶生殖的想像,也是關乎女性自戀的魔法幻想,在這種幻想中,母親比父親更渴望小孩,當傳宗接代並非唯一,女性不再是生殖工具,對婚姻體制失望的女人,開始為自己生小孩,小孩代表自己,也代表那個可以補償她的配偶,當父親消失時,小孩的世界忽然被壓縮得很小很小。


  1. 窒息的母愛


這種吞沒性的母愛總帶著死亡的況味(Joyce Madougual註三與Egle Laufer的作品便曾講述這樣的母親),譬如湯婆婆為了讓寶寶永遠留她身邊,編造出人類及外面世界很危險,充滿細菌的恐嚇謊言。坊寶寶的潔癖像是對佔有母親的認同,同時也弱化自己,讓自己永遠走不出去,無法離開母親;讓其成長變成沒有外在現實的幽閉空間,甚至其內在現實也被湯婆婆的現實所覆蓋。換句話說,坊寶寶的世界其實也被湯婆婆併吞掉,成為迫害式、缺乏想像力的存在。

難怪呼它總是輕易勃然大怒,因為內在那股無從表達的真我習語,找不到發洩沒有出口,蓄積在體內逐漸膨脹,於是它巨大不成比例的身軀宛如某種坐困愁城的惆悵。


註三:在早期融合的母嬰關係中,當嬰兒有了我與非我的概念,就會成為某種死亡子宮的想像:『無論以何種形式表現出倒錯行為,其目的始終是為了捕捉「匿名旁觀者」的眼睛,這是陽具意象的外在表徵,即第三個維度。多虧了這個身處暗處的第三者,儘管它淪為被斬首的內在客體,或者是了無生命的象徵客體,但個體藉此保有自己的認同,泯除了永存的憂鬱或迫害焦慮之風險。在這段期間,他的自我認同受到威脅,可能被拉進永無止盡的全能母親世界,其所表徵的精神空缺:即精神病。』(McDougall J. 1972)



之五、虎姑婆的仁慈


  1. 媽媽女巫


『看看這麽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吧。他很快樂整天自己一個人,或是跟其他孩子一塊兒玩耍。他還坐在桌旁像個大人一樣吃飯,白天時分他已經能夠區分我們所謂的真實事物以及小孩的想像力了。到了晚上他又會怎樣呢?睡覺而且毫無疑問的還會做夢。有時他會尖叫著醒來。這時母親就會連忙跳下床,衝進房間打開電燈把小男孩緊緊抱進懷裡。他會因一步一步認識現實世界並因此開心嗎?恰恰好相反,他可能會大喊:「滾開,妳這個巫婆!我要媽咪。」原來,是他的夢境蔓延到我們所謂的眞實世界裡來了。母親一籌莫展的等了將近二十分鐘(這段期間對孩子來說,她就是女巫)。然後,他又突然撲過來,緊緊摟著母親的脖子,仿佛她才剛剛出現似的,但他還來不及告訴她掃帚的故事就又睡著了,所以母親把他放回床上,再回自己房間去。』


原來女巫很可能是內在與外在世界關乎女性意像的某種幻想,可能代表母親的投影,或者是其他女性。這時候我們可以瞥見小孩如何體會母親或者母性意象。


『當小男孩在半夜醒來,把母親誤認為巫婆時,她很清楚自己並不是女巫,所以她可以耐心等待他恢復神智。第二天,當他問她:「媽咪,世界上真的有女巫嗎?」她立刻就可以回答:「沒有。」同時,她又找出一本女巫的故事書來講給他聽。當妳的小兒子對妳特別預備且營養豐富的牛奶布丁做鬼臉,表示布丁有毒時,妳並不會生氣,因為妳很清楚布丁是好的。妳也曉得,他只是暫時以為布丁有毒,妳會想辦法克服困難,過不了幾分鐘,他可能就會津津有味的把布丁吃了。要是妳對自己沒有把握,就會少見多怪的強迫孩子把布丁吞下去,好向妳自己證明它是好的。』


於是,這個媽媽心中有寶寶,擁有清楚卻可交流的內在與外在世界,隨時準備好讓寶寶使用;不像湯婆婆心中只有自己,反過來使用寶寶陪伴自己,將寶寶禁錮在自己全能自大的世界中。

同時擁有內外世界了了分明的媽媽,就像小孩垂手可得的玩具,這麼恰到好處,讓小孩隨時可以發現她,使用她,透過她來認識自己的內在世界;因為夠篤定,會讓小孩長出某種相信,對於自己的想像,同時也長出相信外在現實的能力。


  1. 床邊故事虎姑婆


湯婆婆總讓我想到床邊故事虎姑婆,對於催促小孩趕緊睡覺,竟然講出如此驚悚的故事,背後的潛意識頗值得玩味。

或許墜入睡眠的感覺,像是要與母親分離,自己的身心也將體驗到逐漸裂解分離。因此,用重覆的故事來共情這種恐懼,同時共情渴望母親握著小手安慰寶寶的需要,提醒著我們母親的在場,讓分離變得可以忍受。


但為何會有虎姑婆的床邊故事呢?就像溫尼柯特文字中害怕女巫的小男孩。

我們知道客體如母親,總有讓我們失望的部分,這樣的失望千百種,每個小孩的體驗各有不同。這也是被潛抑到夢裡讓人害怕的女巫由來。

另外一種女巫的想像是由湯婆婆的惡女形象所賦予,就坊寶寶的故事看來,當生命首次感受到我與非我,被原初母親吞沒的感覺變得如此鮮活;溫尼柯特在在提醒我們,當母親開始感受到,寶寶的內在有一股真我想要尋求自己的表達,想要在自己的生命落地生根時,母親能否敏感於嬰兒的真我,一點一點地將自己,還有外在現實介紹給寶寶。或許這樣宛如生命導遊的母親,可以沖淡許多原初母親的融合便會帶來迫害感受。


讓我們再回到虎姑婆的床邊故事。在床邊講故事的母親,就是現實中協助寶寶安眠的扶持母親,這是一個敏感於寶寶的內在真我的母親,一遍一遍地講故事,像是握著小孩的手,告訴他,不用怕,可以讓自己融入這種黑暗的睡眠中,夢裡或許有你害怕的虎姑婆,但夢外有媽媽手,還有媽媽的故事,說故事的媽媽還有故事中的虎姑婆,可以同時存在;若你不信,當你快嚇醒時,媽媽永遠可以接受你的招喚,回到你的身邊。



之六、走出幽閉空間:關於社會性的思考


  1. 嬰兒陛下


『兒童發展的某個階段,嬰兒被認為是,正如弗洛伊德所描述的,「嬰兒陛下」。弗洛伊德明確表示,此一地位必須被推翻。似乎很多家庭未能完成這項任務,「嬰兒陛下」被引導認為自己不無需放棄王位。

這個事實揭示了現代症狀與當今症狀的重要區別。神經症似乎被認為,由於拒絕離開嬰兒在讓出皇位前所經驗的自戀階段,導致精神病發作。這種拒絕會在青春期浮現,這是個體發展的關鍵階段。在這個階段,個體將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成為曾經相信能成為的一切。這個階段,他將不得不向集體展示他的性選擇並回應。他將不得不接受生活的偶然性。』(GAUCHET,2007與2011)。


佛洛伊德清楚標示了嬰兒陛下必須讓出王位,但絕非法國大革命的暴烈,因此溫尼柯特建議的溫柔地現實幻滅版本比較適合飽飽的使用,透過這個版本,湯婆婆這種類型的母親也將逐漸讓位給溫尼柯特的母親,一個可以讓自己被寶寶使用的母親。因此,那隻被派來監視坊寶寶,長著湯婆婆臉的烏鴉,後來可以縮小尺寸,變成小蒼蠅,也可以坊寶寶縮小版的小老鼠照顧。


這讓我們想到閹割的好處,無論是變成小老鼠或者小蒼蠅。

另一種閹割是把母嬰聯合體閹割掉,許多對孩子的獨特性有無盡認可的家長,太過耽溺於自己跟小孩的愛情,不惜讓出小孩的社會性。倘若可以早一點處理閹割,或許等到青春期第二次爆發日子將會變得容易一些,不會顯得這麼無助,或者逃到深深的崩潰自殺中。

當祖先父母的權威被視為青少年抗拒的對象;社會被視為限制困住本能自由的枷鎖。小孩就無法倚賴外在環境或權威的扶持讓自己成熟。

原來閹割也是一種放手,放下自己的自戀,放下對母親深深的倚賴;放手的下一步將會帶來社會性(在神隱少女中以工作的隱喻啟動),伊底帕斯父親代表的三,就是社會性的最小單位,也是社會性的起點。


  1. 接受偶然性:骯髒吃骯髒大


其實個體的真我一開始就置身於我們無法決定的偶然性中(無論是我們的父母、外表、基因、階級、原初潛意識幻想)都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台灣有句諺語講得好:「骯髒吃骯髒大

」,便對偶然性對於成長的助益頗多肯定,或許這就是Bollas講的fate(命運);而當代社會對於自我實現(個體化)的強調,開始就絕非立基於孤絕的個體化想像,而是立基於Winnicott所說,母親的存在之中(乃至人類的文化池中),就榮格學派的語言,或許就是集體潛意識。

因此無論怎麼說,自戀中就是個幻想,一開始我們就存在於複雜網絡(matrix)的生態系統中。

一方面,個體不得不倚賴這個偶然(fate)協助我們成長茁壯,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接受(或反抗)他們帶來的限制。無論無何,能否有效的處理這樣的偶然性,也是協助我們內在的必然性(那種想要成為自己的渴望)可以更加成熟地脫穎而出。


而非像是湯婆婆把自己的巨嬰珍藏起來,讓他不要被這些偶然性汙染(外面皆是病菌),卻也造成巨嬰無法透過社會的偶然性逐漸成長。

幸好後來坊寶寶被千尋帶走,開始有了小社會共同體,協助它可以慢慢長大。




參考文獻


Bollas C. (2018). 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1st ed.). Routledge. ISBN 9781138692008.


Winnicott D. W. (2009). 第六章,一步一步認識這個世界. In The child the family and the outside world (pp. [頁碼]). 心靈工坊。


Silva M. A. C. & Magnelli A. (2019 July 16). The child his majesty! The challenges of psychoanalysis for the new times [Podcast episode]. In Reflexões sobre a mudança das experiências subjetivas entre a época de Freud e a contemporânea [Audio podcast]. Retrieved from https://podcasters.spotify.com/pod/show/atelie-de-humanidades/episodes/012-A-Criana--sua-majestade-e3jml4


Gauchet Marcel. (2007) L’enfant du désir. Champ psy 2007/3 n° 47 p. 9-22.









不生不滅:在那聲音中,卻無法辨認出那就是他自己

https://movie.douban.com/photos/photo/2881668809/

(本文選自薩所羅蘭內部交流活動:以文會友)


「如何逃避或面對生命實際上構成了我們生命本身,這也是弗洛伊德特別感興趣的問題。從這

個視角出發,或許應該重新思考弗洛伊德對『生命起源』的虛構描述。選擇快速結束生命或是

以自己的方式活到最後,其實是有無故事可說的關鍵——即使那個故事僅是關於如何死去。

畢竟,敘事不就是描述我們對於渴望之物的追求,以及在這個過程遇到的種種挑戰嗎?

弗洛伊德曾暗示,在遙遠過去的某個時刻,人開始擁有自己的生命故事。這些故事不僅是關於

生與死,而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去生、去死。這個過程充滿了障礙與挑戰,就像一個故事。總

之,我們可以說,有部分自我或許不渴望或不需要生命故事,而另一部分的自我則認為生命故

事與生命密不可分。

......在1920年,主題是要么盡快死去,要么以自己的方式死去,有或沒有故事;但到了1930年,

事情變得更複雜:一方面,試圖終止我的生命故事;另一方面,仍然有故事想說,將生命整合成

更大範疇的故事。」 (王明智譯)(註一)


之一、死亡況味

聽說這次薩所羅蘭又要談貝克特,就像碰到困難個案的心情,想到走進診療室便要壟罩

在一大團β元素的毒氣中,便望而卻步。既使知道這個劇的版本大約50分鐘,剛好跟一個

session的時間不相上下,仍然覺得難以下嚥。另一方面,面對困難病人,常會提醒要準備好自

己,讓身心狀況足以代謝診療室的毒氣,不至陣亡。

在網路上瀏覽幾個版本,最後選擇哈洛品特的版本,可以稍稍入口。哈洛品特是英國重

要的劇作家,第一次認識他乃透過梅莉史翠普主演的《法國中尉的女人》,當時就被他以古諷

今戲中戲的手法深深感動,因此產生好感。可能透過品特對克拉普的詮釋,讓診療室多出一些

容易被理解的α元素,哈洛品特在此變成扶持我的母親。另一個原因是,其他版本主要是舞台

劇(更別說我是透過屏幕觀看),距離更遠,很多東西沒有辦法看得很細很清楚,跟主角會有一

種疏離感,無法跟他融為一體,很難產生認同。而哈洛品特的版本,具有較強的電影感,鏡位

豐富,容易透過導演的眼光看到那些經過整理的觀點。更別說導演使用了諸多特寫鏡頭,讓我

清楚地看到主角臉上的表情變化,更容易增加可供參照的資訊。這些都讓我思考,我們在臨床

現場如何擺放心智的鏡頭,肯定的是,絕對不能單一鏡頭,或許這就是平均懸浮注意力的基本

原理吧?隨時變化心智的鏡頭。


臉及其他

關於年老品特的那張臉,引起注意的是嘴巴的線條,斯文秀氣的嘴唇,經年累月的堅持

在兩側鐫刻下倔降的法令紋,隱約可見品特年輕的樣子,為此我還google了一下,年輕的品特

果真是個意氣風發的美男子!於是我幻想著這張對我有足夠說服力的臉,透過他來詮釋克拉普

,似乎在說,這個一腳踏進棺材冥頑不靈的老人,當然曾經年輕過,或許也溫柔過。另外一個

選擇的原因乃因品特跟克拉普都是作家,特別品特在演出克拉普已垂垂老矣,罹癌多年,單看

他在舞台上熟練地操作著電動輪椅,便會在內心升起一股山雨欲來的悲戚。

特別是背後那個散落的書架,像是他未經整理的人生,可能沒意識到,書架就像身體與

心靈的脫鉤,作為身體層面的書架靜悄悄地洩漏出克拉普的頹唐。除了書架,舞台壟罩在一片

黑暗中,典型的貝克特舞台,跟等待果陀一般,製造出一種沒有出路的感覺。就連劇本架構也

是一樣,69歲的克拉普聽著39歲的錄音,39歲的克拉普聽著29歲的錄音,故事總會回到原點,

一切似乎沒有不同,生命被困在不斷重覆的莫比烏斯環中。這般設定當然會讓我們聯想到強

迫性重覆,這是死之本能的動力漩渦。主人公一遍遍地讓自己經驗著,某些部分向生,更多部

分向死。如同克拉普關掉錄音機的姿態,似乎是非常粗暴,決絕。同樣地,克拉普打開錄音帶

也是非常用力,這種用力著實更凸顯出自己的脆弱無力,無論身體或心理,總要非常用力才能

面對過去的自己。也像是一種不想聽自己的故事,或是不想說生命故事的面向。(同註一)

當然,這種姿態不禁讓我想到《等待果陀》的潑佐,那個全能施虐的主人,閹割了錄音機,

也閹割掉過去的自己(在《果陀》中以僕人幸運為代表)。這種姿態就是不想訴說生命故事的傾

向(死之本能);相對的,還有一種永遠都要說故事,創造故事的傾向(生之本能)。無論如何,在

這齣戲中,克拉普一在地關掉錄音帶,但還是讓自己繼續聽下去...。(終究還是想活下去)


之二、久別重逢的Caesura

「因為分析過程是及時發生的,所以傾向於相信當患者說話時,他是在描述一種事態,這種事

態也是及時有序的;患者和分析師很容易把事情想成是過去發生的事情。這掩蓋了我們存在

於當下的事實,我們對過去無法做什麼。因此,若以為我們好像在處理過去,這是嚴重的誤

導。分析的冒險之所以困難,是因為一個不斷變化的人格對著另一人格在說話。但是人格的發

展似乎並沒不是像可以被伸縮的一塊彈性體那樣。」(蔡榮裕翻譯)(註二)


同樣的,克拉普也是透過錄音帶這個形式去觀看、理解自己的人生,他為每盤錄音帶做

了分類(第幾盒第幾盤,標題),未來再回看這些粗略的分類,希望可以具有提綱挈領的效果,

但當下的我們面對彼時的分類時而感到困惑,翻找幾盤帶子之後,"farewell to love"很快地便

抓取了克拉普的注意,掀起內在的情感波動。這個分類提醒著我們:這是關於克拉普哀悼的故

事。值得注意的是,69歲的克拉普聽到自己39歲的聲音,忽然被嚇到,激動得把桌上的雜物都

橫掃在地。他認不出這是自己的聲音?那聲如洪鐘的說話者是誰?多令人忌妒啊!那個中氣十足


的聲音提醒自己的衰老?抑或有些事逝去了便不再回來?那些被他橫掃在地的雜物就像他紛亂

且不受歡迎的心情,通通要被排除?克拉普像個憤怒的老獅子,正做出最後的困獸之鬥?然而,

既使擺出戰鬥姿態一切仍是徒勞。那些失去的青春與活力,再也不會被他所擁有了...。

「今晚異常寂靜,我豎起耳朵,聽不到一絲聲響。 平常這時老麥克格倫小姐總會唱歌,今晚卻

沒有。 她說那是她年輕時的歌。 難以想像她年輕的模樣。 她倒是個不錯的女人。 康諾特,我

喜歡她。 (停頓)我是否會唱年輕時的歌,如果我曾經有過年輕? 沒有。 (停頓)我年輕時是否

唱過歌? 沒有。 (停頓)我是否唱過歌? 沒有。」(王明智翻譯) (註三)

雖然克拉普問自己是否人老心不老?當然以錄音時39歲來看並不老,然而,一個人可以

毫無保留的表達自己通常是年輕的象徵,而唱歌就是一種非常流動的自我表達。唱歌當下的

我們不可避免要跟自己相遇(encounter),陪自己去經驗情感裏的千山萬水。克拉普說自己年

輕時沒有唱過歌,意味著他從年輕開始心境已不年輕嗎?或者說克拉普沒有跟自己相遇?他需

要錄音,好儲存自己,期待來日可以跟自己相遇?那些彼時沒準備好聆聽,理解的自己,總要

等到事後隔著一段時空的距離,讓新長出來的人格去跟舊日的人格說話,更別說時空創造出

某種餘裕,去面對、去聆聽。說到這裡,錄音跟聆聽錄音帶這個動作像不像分析治療所提供的

場域?這也像是Bion在Caesura中以洋蔥為比喻,人格中的某一層對著另一層說話;透過年輪

的推演,79歲的克拉普可以聆聽39歲的克拉普唱自己人生的歌?把這些錄音帶,還有錄音帶的

自己當成一本可以一在閱讀的書,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因著人格不同的樣貌,在面對另一階段

的生命史料,閱讀出不同的風采。

從這個角度看,劇本結構又沒有原來的那麼沒有出路,而解方就是Bion的Caesura,讓我

們在強迫性重覆的蟲洞中,迷途知返,尋出抵達另一方時空的任意門,讓多重時空的自己可以

相遇。說到這裡,心經中「不生不滅」的味道呼之欲出;一個人的佛性(Buddha-nature)不受生

死、時間與變化限制。意味著我們的真正本質不會被生、死、老、病、悲、喜等世間現象束縛,

透過這些無常所轉動的位於時空不同層次的「我」進行的無盡對話,繞著法輪轉動,也是為了

逼近佛性的存在舞蹈。而所謂「無法辨認出那就是他自己」意味著終極的「佛性」?


之三、難以述說的生命故事

「關於她,我知之甚少,除了對那雙美眸的深深愛慕。感覺如此溫馨,仿佛又看見它們。(停頓)

無與倫比!(停頓)啊,真的是......(停頓)這些逝去的下午總讓人感到無聊,但我總能感覺到

它們——(克拉普停下錄音機,陷入沉思,然後再次啟動錄音機)。」(王明智翻譯) (註三)

談到「情人的美眸」克拉普忽然關掉錄音帶,是因為自己無法認可當時的愛意?還是無法

承受因為愛過爾後的失落?抑或單純忌妒年輕時熾熱滾燙的心,不想聽這顆心訴說屬於自己

的故事?「美眸」也會讓人想到年輕的伊底帕斯想要看清楚「命運」的初心,如何可以不目盲?可

以不自大?是因為愛上「美眸」的人無可避免都會「真誠」?「真誠」的人也無可避面的終將與自己

相遇?當那張臉可以反映內心的陰晴,眼睛所映照的流動或許就是「真美」。


當我們經歷了一切回顧過去,究竟歲月的洗禮讓我們更有餘裕去涵容與理解?還是歲月

的摧殘讓我們變得更無法承受?看來年輕的克拉普應該承受了不少苦日子,雖然後來透過意

志努力挺住,也有酒館可以作為暫時的逃避,但無論如何,這個苦命的小子似乎是熬過來了。

在品特的版本,有趣的是,每當克拉普變得有點難以承受,都會偷偷繞到書房後的邊間,偷偷

讓自己啜飲一兩口烈酒,這個動作對照著錄音帶提到的酗酒,提醒著我們有些事情依然沒變。

但沒有變又如何?我們可以對人性中的「不變」寬容嗎?之後才可以看得見細小的改變(或者只

是優雅地挪動一小步,就像舞台上的克拉普偷偷繞道小邊間)。

「回顧逝去的歲月,渴望再次重現美眸所散發的光彩,當然還有那棟運河邊的房子,晚秋歲月

,長久孀居之後。(克拉普打了個顫)還有那——"(克拉普關掉錄音機,輕輕將錄音帶倒帶,耳

朵更貼近錄音機,再度開啟錄音機)"——臨終時躺在哪的,晚秋歲月,長久孀居之後,還有那

——」(王明智翻譯) (註三)

就這麼開開關關,正當他有勇氣面對之際,又想起逝去的母親,天啊!年輕的克拉普似乎

有太多失落!在這段獨白中,克拉普在提到母親的「孀居」又停下來,他很快去字典查「這個字是

甚麼意思」?有趣的是,這是39歲使用的字,79歲卻忘記它的意義;或許不是單純忘記字的意義

,而是這個字具有強大的情感能量,讓他無法承受。我想到「母親的守寡讓他想到自己的『守

寡』」,在多想一點,克拉普是在說,在跟前任分手之後就再也沒有愛過?而從39歲到79歲漫長

的數十年,就是他的「孀居」。

於是,聽過去的自己說話,然後喃喃地品頭論足一番,就像克拉普所做的,不就是精神分

析的「自由聯想」?我們透過這些聯想的梯子(Bion, 1977),從蛇梯遊戲的某一梯,攀升到另一

梯。於是乎,變與不變端看你從哪個角度看,洋蔥的角度就是把時間的向量也考慮進去。就如

Bion給予我們的靈感,不同時空下特定人格間彼此對話的過程,讓我們可以逐漸穿透「心的屏

障」,如果順利的話,一層穿過一層,終究可以抵達那最難抵達,出生前的那一層?

心理治療就是聽與說生命故事,但是僅只是這樣嗎?生命故事有這麼容易述說嗎?既然回

到死亡的過程險阻重重,那麼這段旅程,肯定有許多阻礙與曲折,就會形成某種故事線。或者

,誠如佛洛伊德構想「生命開始出現就是一種困擾」,就像隨時會爆發的火山。而我們的詮釋,

或者我著與患者互動的嘗試,本身就違反一切歸於慣性與平靜的死亡本能。本身就夠困擾患

者。千萬要注意的是,這樣的困擾,足以達到斯芬克斯對伊底帕斯的探問,這是會帶來極大災

難的火山爆發。治療師就是足以激惹起這種爆炸的人,患者因死亡本能希望可以回到重覆與

死寂,還有那未經審視的人生;治療師的詮釋就像斯芬克斯的問題,足以致命,這種致命並非

帶來死亡,而是帶來天搖地動的活著。(註四)(註五)

之四、在洋蔥之心死去

「我就此打住——

(克拉普關掉錄音機,將錄音帶倒退,又打開錄音機)


——上面的湖,乘著小船,離開湖岸,隨波逐流。她舒展身體躺在船底,手枕在頭下關閉雙目。

太陽燃燒落下,輕風徐來,湖水美麗歡快。我看到她大腿有塊擦傷就問是怎麼弄的?摘醋栗,她

說。我接著說我覺得沒有希望再這麼下去的話,她同意,眼睛都不睜開。(停頓)我要她看我,

過了會兒——(停頓)——過了會兒她看了,但那雙眼睛只眯著,因爲陽光刺眼。我俯下身給它

們遮陽後它們便睜開了。(停頓。低聲)讓我進去。(停頓)我們漂流穿入蒲草叢,卻卡住了。在

莖之前下垂,發出嘆息!(停頓)我撲上她身體,臉埋在她雙乳間,手在她身上。我們躺著一動

不動。身體下的一切全都在動,動搖著我們,上上下下,從這邊到那邊。

(停頓)

過往的午夜。從不知如此寂靜——」(王明智翻譯) (註三)

這真是我看過最精彩的分手描述,為什麼這麼撕心裂肺的經驗最後卻帶來一片寂靜呢?這是

一種對於分手的理想化?還是分手之後的一片死寂,透過這片死寂抵禦那種極端的挫敗?就像

某種難以穿越的屏障?抑或,分手就像是一種死亡,為了在分手的經驗中活下去,試著泅泳掙

扎,但無論如何掙扎也只能任由命運載著我們隨波逐流(就像文字最後身體下面晃動的湖水),

終究只能復歸空無?而那場性愛,始於跟分手一樣刺眼的陽光,還有要被陽光螫瞎的雙眼,以

及對這雙眼睛的憐憫,如果不做點甚麼,這對戀人便要被分手滅絕。之後的做愛描寫更是精

彩,雖然兩人極盡所能地拯救彼此免於被分手滅絕,但那搜小船,在湖心搖晃著,讓人不忍,

這般小小的船身可以承受分手的風暴嗎?無論是在蒲草叢卡住象徵情感走不下去,或是帶著

愛恨無盡的纏綿,而最後的平靜,是一種心死?還是稍稍喘口氣?藉以逃逸到想像的死亡中...。

在聽完錄音帶之後,導演讓觀眾跟克拉普一起沒入黑暗之中,我們依稀聽到北風呼嘯的

聲音,感覺要把一切帶走,包括主角的生命?繼之而來的,還有教堂的鐘聲,讓人不禁好奇那

是最終的救贖?是溫柔死神前來引渡嗎?這種引渡如果發生在日常,可能就是強迫性重覆帶給

我們一切如常的心安?像是看著老調重彈的長壽劇得到療癒。透過這種心安,好讓我們可以暫

時(或永久)回到不用傾聽與訴說生命故事的幸福中。抑或,可能是克拉普用盡全身力氣回顧一

生,然後可以永久安眠,在也不用被生命困擾?


註釋

註一:Adam Phillips(1999), The Death of Freud, DARWIN’S WORMS (P.65)‧, NY: Basic

Books.

註二:Bion, W. R. (1977) Caesura., TOW PAPERS‧, London:Karnac Books.

註三:Krapp's Last Tape劇本

註四:Civitarese, G. (2021) The limits of interpretation. A reading of Bion’s “On Arroganc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102:236-257

這段文字主要出自對這篇論文的反思:

「關於精神病的『心理災難』,比昂寫道:傲慢、好奇心和愚蠢表現為『心靈的廢墟』(同上)。這個

描述暗示了一個世界末日場景的建築元素:這裡有一根柱子,那裡有一道拱門,再遠一點是一


堵牆。因此,分析師面臨的問題是如何重新整合這些部分,以建立一個連貫的圖像,好應對可

能發生的情況。

然而,在〈對聯接的攻擊〉的段落中,比昂更進一步推進考古學比喻:對於這些患者來說,毀滅

古代文明的災難尚未過去,依然活躍如初。這就好比當我們在龐貝古城進行挖掘時,蘇維埃火

山仍然在噴發岩漿。」

註五:Bion, W. R. (1959), 28 March 1979., The Tavistock Seminars., Routledge.

這段文字主要出自對這論文的反思:

「一個奇怪的事實是,即使在生理醫學領域,醫生或外科醫生也可能變得冷酷無情。必須不斷

地處理身體疼痛,他們幾乎變得麻木不仁。

有時它會爆發:我有一次那是外科醫生和麻醉師覺得很開心的經歷,但他們沒有注意到手術

台上的孩子差點就死了。他們突然不再享受說笑話,而是開始採取緊急措施——不幸的是為

時已晚。 [參見《我所有的罪孽都被記住》,第 14 頁。 40.]我們可能會對痛苦的本質變得麻木不

仁,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知道人們會忽視患者正在受苦的事

實——而患者會幫助你忽視這一點。患者可能非常有趣,以至於治療過程非常愉快;去想起那

個患者是因為受苦才來的,這似乎是很不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