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棄置的精神分析


最近倫理課上治療師的保密,不禁想起國王的驢耳朵這個故事。
故事中國王對驢耳朵感到萬分羞恥,成天戴著帽子掩飾,唯一知情的就是理髮師。然理髮師卻因無處訴說而痛苦萬分,於是在地上挖了個洞,對著地洞說出秘密。
未料,洞的周圍長出茂盛蘆草,不絕如縷地發出「國王長著驢耳朵...國王長著驢耳朵...」的聲音。

這個故事讓人想到我們無所不用其極逃避的自己,總在始料未及處,變成驢耳朵,回來困擾我們。困窘的人們,不管有無知覺,生命都陷入某種難題。
那些來到分析診療室的個案彷若故事裡的國王,而身為精神分析的專業職人,就是故事中的理髮師。只是國王自此有了去處,然理髮師何去何從?

佛洛伊德早就提及精神分析被排斥的原因是因為傷害人類的自戀,分析師就是指出驢耳朵存在的人。而那被棄置,唯恐避之不及的驢耳朵,與我們在診療室相遇,這石破天驚的一刻,教人如此難堪,而分析的療癒往往由此開始...。
令人安心的是,精神分析所追求的保密,讓我們擁有安全空間可摘下帽子,讓驢耳朵得以自在舒展。只是這些被賤斥的感覺,無論來自個案本身或其所處的大社會,都是分析治療的焦點所在。分析職人技藝的精髓,都在處理無所不在的投射,讓這些萬般難堪,可以轉化為生命繼續往前的燃料與養分。

在診療室的專業職人,有嚴謹的設置與架構保護個案與自己。但是回到生活場域,這些被賤斥的感覺,如果不善加處理,就會化為職災。
Edgar L. Lipton曾為文談及分析師也像普通人一樣,愛自我吹捧、說三道四,這是因為日常工作為求保密,長期所累積的孤獨與節制所致。對那些日夜聆聽令人不安的材料需保持鎮定,因而壓力倍增;工作之餘卸下這些張力後,如果不加以消解,就會跟朋友或伴侶大吐苦水而造成保密破口。
更甚者在業界,分析師也會說另一位同事的八卦,然後附帶一句:”跟你說的這些請你務必保密。"然後,事情總是這樣,把那個被棄置的自己放在別人身上總是比較容易。

除了來自個案給我們的挑戰,回顧分析歷史,也會發現一種其來已久的憂鬱。
這是因為精神分析與起源學科(醫學,心理學)分開之後,尚未找到自己的定位,在專業認同上躊躇不前,困難把自己視為一門獨立專業,隱隱地承受著被棄置的苦痛與寂寞。
這種憂鬱是跨世代的,導致精神分析很難在公民社會中為自己代言,總是魚目混珠在起源學科中。
提出這種看法的Christopher Bollas說:"如果我們不相信自己是一種專業,就別指望別人代我們如此相信。 實際上,我們很有可能將這種懷疑投射認同給其他無法認真看待我們專業的人。"
精神分析即使曾經輝煌過,但從一開始,就注定被社會拒斥的命格,專業職人在診療室中治療個案,走出診療室,想要以分析職人的身分在社會發聲,還是逃脫不了這種宿命。
總是有一個不被看見,不被接受的自己,隱隱約約地向分析職人發出戰帖。

#圖片選自電影花樣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