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等到詮釋?

2001年Michael Lindsay-Hogg執導的電影"等待果陀"


早上在校對薩所羅蘭團隊即將出版的新書,從Bion出發來看貝克特的等待果陀。

眾所周知,Bion是貝克特的治療師,兩人在很年輕的時候短暫交會,然後帶著彼此的影響繼續各自在精神分析與戲劇的道途。

文章的最後我談到自己對於等待詮釋的看法,算是近年來的工作心得,特別放在這裡紀錄一下。

也歡迎有興趣的大家等新書出版後,記得買書來看。


(一)、有思想者的思考


"關於在診療室裡我們除了詮釋的技藝之外,我們還需要什麼技能?這是在克萊因和安娜佛洛伊德當年,

在對「詮釋」的時機的不同爭論,所需要的尋找理論來進一步思索這議題的方向,而不是只依著學派的

論點。如果在對於這些生命早年的心智經驗,還有很大的空間來描繪時,意味著我們的技能的細緻程度

,還有很大的精進空間。一如要對某人示愛或表達恨意的過程,如果是在很未明的情況,人是會盡其所

能的將過程加上細緻化的。(蔡註14)"


蔡榮裕對Green, A. (1998) The Primordial Mind and the Work of the Negative這篇文章的註釋。


詮釋是精神分析實作的核心,讓我們先從比較簡單的部分說起。

關於蔡醫師所提問的:如何將詮釋細緻化?

就我的想像或許就像創作一首詩的過程,首先開放自己的五感,讓內外在的刺激可以停留在身體與心理,

然後有一個空間可以容納它們。這個空間我也會想像像是一個巢,可以將這些粗糙原始的素材孵化,慢

慢地孵成一個有意思有美感的句子的過程。

而在詮釋之前的準備工作是甚麼?或者,在孵化出詮釋之前可以做甚麼準備工作?

我想到的是促進個案的自由聯想的過程。這邊有許多小技巧,譬如,我們會問問題,但是不是封閉性的

問題,因為這樣會變得很想是警察辦案,而是開放性的問題。再者,透過我們的同理,讓個案開始對於

他所描述的故事有所感,因此會想到更多。另一個是連結,我們會把個案說的故事A連結到另一個他說的

故事B,這樣做也是為了讓他有所感,想到更多。另外一個是隱喻化,把個案說的故事用一種隱喻再說一

次,這也是為了刺激個案從不同的角度在感覺一下他說的事情。對我而言,這也很像是共同創作的過程。


或許這個孵化的過程也是所謂的負向能力,在詮釋發生之前,也像是引渡思考者可以在診療室出現的過程

。與其說是孵化出詮釋,不如說是,孵化出思考者。

共同創作的精神在孵化(負向能力)也是很重要的。這也像是一起演奏爵士音樂,治療師當然不全然是主奏

,也需要引介個案讓他有獨自發揮的機會(這時候治療師需要做的事是好好閉嘴聆聽,如果非得要發出甚

麼聲音,這樣的聲音只是為了成全個案的主奏可以愈來愈清楚,愈來愈有特色,終究可以發展出迷人的

樂句)。也就是說,每當主奏樂器出場時,其他人可以退回背景,退回負的,一方面看看主奏者如何琢磨

他對樂句的思考,或者表達,或者不表達。然後接下來換治療師主奏時再說出他對個案樂句的看法。好

的詮釋往往可以激發個案對治療師剛剛主奏時的欣賞與感通,進而創造出他心中的樂句。


或許有人會說我用合奏爵士樂做比喻會不會理想化艱困的臨床實情,我的想法是,就是因為臨床現場如

此艱難,因此爵士樂的想像給我一種希望,讓我相信自這一團莫名所以的迷霧中,終究會有撥雲見日的

一刻。



(二)、孵化的巢位在哪裡?


以下這段非常重要的把佛洛伊德、溫尼柯特以及比昂的概念做了一個統整,特別講的是那個有通透性的

心智薄膜區。


"在1962年,他將這些經驗整理成一篇A Theory of Thinking,也在同年出版《從經驗學習》(Learning from

Experience),在這本書裡比昂描繪,他使用alpha-function來概念化,情緒經驗的素材如何被處理和消化的

功能?也包括比昂思考關於思想(thought)是如何產生,來承納和減少投射認同一昧把難以忍受的經驗往外

投射的作用,以及接觸的遮屏(contact barriers)的概念。

比昂說那是「將心智現象(mental phenomena)分成兩組,一組執行意識的功能,另一組執行潛意識的功能」

,那被解讀成是如同在前述,意識功能和潛意識功能之間的滲透膜般的遮屏,依我的解讀對比昂來說,那

個屏障區域是有著,被alpha function消化的感官經驗成alpha elements後,它們聚集起來的所在,它會影響

著後來對事件的記憶。它是意識和潛意識之間,外在現實和內在真實之間的地帶。


也許是和溫尼科特的「過渡空間」有著異曲同工的意味,不過由於使用不同語詞後續的聯想的不同,也會

不同的未來成果。也許它也像佛洛伊德所說的防衛的性質,不過如果從那是alpha elements,這些的聚集物

是等待可以被分析的素材。因此它們會有著防衛的性質,可能和佛洛伊德的原本的防衛,由自我產生會是

有著不同的命運。值得來進一步想像,或者這區塊和溫尼科特的過渡空間的關係是什麼,也是值得再探索

。" (蔡註8)


這個接觸的遮屏(contact barriers),或者如蔡醫師所比喻,在意識功能和潛意識功能之間的滲透膜般的遮屏

,或者連結到溫尼柯特說的過渡空間,對我而言就是存在於治療師心中的可以孵化出詮釋的巢。

首先,當然是治療師在心智中擁有這樣的巢,才可以在診療室的內在外在設置中烘托出這樣的巢穴感,慢

慢地個案才有可能也在自己心中可以搭建出這樣的巢。

因此,個案(精神官能症)的防衛、阻抗、移情或許都是聚集在這遮蔽區的"被alpha function消化的感官經驗成alpha elements後,它們聚集起來的所在"這是一個可以等待思考者出現的所在,在這裡,就可以在身體的快樂原則之外(特別是排空掉那些不愉快的

感受),逐漸地擁有負的能力(也就是在這個巢穴中孵化出詮釋的能力)。

這個孵化詮釋的巢就是等待果陀場景的發生地,而所謂負的工作應該就是治療師在面對這樣生死交關的歧

路,想要選擇生或者選擇死。選擇生就注定要讓其"生機勃勃地承受",讓這些無以名之的β 元素可以暫且聚

攏在治療師身心所構築的巢穴中(當然外顯的表徵就是治療師的設置),讓這些破碎支解甚至難忍的感受可以

在這裡孵化(我認為"孵化"比之慣用的"消化"更能表達"等待"的意味,孵化同時具有被動與主動的意涵,就像

一位母親在懷孕時等待寶寶的誕生,想像寶寶的誕生,乃至寶寶的未來。這會帶來某種希望感),直到這些

未成形的思想逐漸擁有它的形狀,終究可以形成表徵,化為語言。


這個過程在比昂的"對連結的攻擊"有了清楚的演示:


"治療有一半的時間沉浸在沉默中,病人隨即宣布,有一塊鐵掉落地板。然後病人在沉默中開始抽蓄,彷彿有甚麼東西從內在正攻擊他。我說:他無法與我建立聯繫,因為他害怕內心所經驗的東西。他說:感覺自己被謀殺了,來確認我的話。他不知道沒有分析將會怎麼辦,即使分析可以帶給他幫助;我說:他會忌妒自己也會忌妒我,忌妒我們可以一起工作,來讓他感覺好些。因此他要把我們這雙配對變成死寂

的鐵與地板,而這些無法帶給他生命,但卻可以謀殺他。他變得非常焦慮,說他無法繼續下去;我說:他感覺無法繼續,是因為他不是死就是活,而且對於將要停止的好的分析感到忌妒。剩下來的時間被一段段關於事實的陳述所孤立起來,病人試圖跟外在現實保持聯繫,來否認內在的幻想"


這個臨床片段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一塊鐵掉落地板"。透過幻覺帶來的截斷感,攻擊了病人以及分析師的感受

與思考。

如何可以被分析師留在心智的"接觸遮屏"中?有經驗的工作者可能會開放自己讓幻覺為自己帶來體驗,然後

想辦法讓這些體驗可以留在自己的身體與心理(特別是情感):從比昂的行文間可以感覺之前分析師與病人

應該有不錯的交流,在長長的沉默中突然被病人的幻覺所驚嚇;這個突兀的幻覺,所帶來的撞擊感,讓好

的交流活生生被截斷,我們甚至可以想像撞擊聲帶來的心悸,或許就像被槍襲擊猛然暴斃;這個幻覺也像

某種警告,警告好的交流是危險且致命的。

首先這些無以名狀難以消化的β 元素,因為有了治療師的遮屏,稍稍得以聚攏在這個不通透的巢穴安放著,

帶沉澱到一定的量之後,遮屏通透的部分變多,β 元素慢慢通過遮屏通透的部分,再慢慢地轉化成α元素,

互相連結成形。

比昂應該是透過自己的感受,還有觀察病人抽蓄的表情,推斷出病人的心板的確被一塊沉重的鐵塊給攻擊,

因而理解病人對於交流的恐慌。綜上種種,才得以幫忙病人將幻覺背後的感受說出來:"你無法與我建立聯

繫,因為你害怕內心所經驗的東西。"

果然病人回應說:"感覺自己被謀殺了,我不知道沒有分析將會怎麼辦,即使分析可以帶給我幫助。"

因為病人對於詮釋有良好的回應,因此比昂可以延續這種感受持續工作:"你會忌妒自己也會忌妒我,忌妒

我們可以一起工作,來讓你感覺好些。因此你要把我們這雙配對變成死寂的鐵與地板,而這些無法帶給你

生命,但卻可以謀殺你。"

第二個詮釋精彩地將病人感受到的攻擊還給病人,將其被迫害的感受展轉或為對於分析師好乳房的忌羨,

將這些外在的,對於客體的幻想回歸到自己的內心。


當然,在閱讀"對連結的攻擊時"總是想起迪迪果果糾纏難解的關係,第二幕的最後,迪迪對果果說:


維拉迪米爾  但是我可以發誓,我們一起在那裡摘葡萄,為一個叫··.··(捻手指。)······想不起那個人的名

字,在一個地方叫(捻手指。)·····想不起來那個地方的名字,你不記得了嗎?

艾斯特崗  (略微冷靜。)可能。 我什麽都沒注意到。

維拉迪米爾   但是在那裡什麽都是紅色的。

艾斯特崗  (激怒。)告訴你,我什麽都沒注意到!  (沉默。維拉迪米爾深深歎息。  )

維拉迪米爾  你這個人很難相處,果果。

艾斯特崗   我們分手就好了。

維拉迪米爾    你每次都這麽說,每次都爬著回來。

艾斯特崗    最好殺了我,像那個人一樣。

維拉迪米爾    什麽那個人?  (停頓。)什麽那個人?

艾斯特崗   像千千萬萬的人。

維拉迪米爾  (咬文嚼字地。)每個人都有小小十字架要背。  (歎息。)直到他死了。  (想到另

一事。)而且被遺忘了。

艾斯特崗 既然我們無法保持沉默,我們就試著心平氣和的說話。


這段對話在許多忽略、遺忘、憤怒、放棄後,還是會有小小的真心,值得注意的是,真心就代表某種連結

(跟自己與對別人)。而所謂心平氣和地說話,是想讓接觸的遮屏變得較為通透,讓那些話語變得可以被理解

,至少可以被安放在心底,不會很快予以丟棄,"等待"著下一次可以被接住的"希望",就像他們在這個接觸

的遮屏區等待著果陀(詮釋)...。



 

參考文獻:


電影

https://www.imdb.com/title/tt0276613/


Green, A. (1998) The Primordial Mind and the Work of the Negativ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79:649-665



Culbert-Koehn, J. (2011) An Analysis with Bion: An Interview with James Gooch. Journal of Analytical

Psychology 56:76-91


Simon, B. (1988) The Imaginary Twins: The Case of Beckett and Bion.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Psychoanalysis\

15:331-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