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讓我接下來聚焦在案例的部分。在許多關於性別的討論中,我們常陷入「先天或後天」、「正常或病態」的二元對立。今天,我們將嘗試戴上另一副眼鏡,特別是「被看見」與「具身性」的視角,來理解跨性別者內在世界的複雜與真實。
第一重點:心靈的羅盤——具身性與「心靈錨點」
首先,讓我們從一個充滿哲學意味的提問開始:「我是誰?」瑞典詩人 Tomas Tranströmer 在他的詩作〈名字〉中,描述了一段令人震驚的經驗:他在開車時因為疲勞而小憩,醒來後卻經歷了短短十五秒的「自我失憶」。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醒著,卻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他形容自己像「麻袋裡的貓」一樣驚慌亂竄,直到他的「名字」如天使般回返,才重新找回了自我。
這段描述,為我們開啟了「具身性」(embodiment)的深刻洞見。提醒我們,身體的穩定與心靈的錨定,並非理所當然。當我們失去「名字」(或者說自體感、自我認同等)這個心靈座標,身體就會像一艘無人駕駛的船,陷入混亂與失序。
心理學家 Fonagy 提出的「隨機且顯著的鏡映」(marked and contingent mirroring)概念,完美地解釋了這個現象。嬰兒出生後,他的感官經驗是零碎且無意義的。當照顧者「因應嬰兒當下狀態」給予即時、精準的回應,例如模仿他的表情、動作,並用語言為這些感受「命名」時,嬰兒便開始把這些零碎的感覺組織成一個可理解的「自我」(self)。
「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並非來自天生,而是源自於早期身體經驗與人際回聲的交織。我們的身份感(identity),是感官經驗與他者心智的鏡映所共同建構的。
當鏡映不足,嬰兒的身體感受無法被他者心智所承接與命名,他就會像詩中的「麻袋裡的貓」,被困在一個無法被理解的身體囚籠裡。就像心理學家 Gergely (他與 Peter Fonagy、Mary Target 等人合作,發展出「心智化理論」)在理論中提到的「虛無中的戰鬥」(a battle in the void)。這種內在經驗極端、短暫卻痛苦:感覺不到自我邊界,也抓不到任何穩定的情緒或意義,只能本能地掙扎維持存在感。
身體是原始訊號塔,而他者的「命名」與鏡映,則是將訊號鎖定到心靈座標的關鍵錨點。當這個過程失靈,身體感受便無法被心智處理,導致內在體驗陷入混亂。這正是許多跨性別者長期感到「身體不屬於我」的根本原因,也讓我們得以從這個角度切入,理解他們為何需耗費數十年,甚至透過手術,來重新錨定自我。
第二重點:跨性別經驗的發展性視角——「被看見」的不協調
在傳統的精神分析與女性主義/酷兒論述中,跨性別議題往往陷入兩極化的爭議:一方傾向將其「病理化」,另一方則將其「政治化」。這兩種僵化的二元思維,容易把辯論引向「生物vs.社會」、「正常vs.病態」的對立,卻忽略了跨性別者獨特的主體經驗。
Lemma的反思並非要提出一個「通吃」的理論,而是希望補充一個重要的觀點:從「被看見」的發展動力來理解跨性別經驗。這個框架根植於客體關係與依附理論,聚焦於跨性別經驗中的關鍵動力:在身心不協調的狀態下,被他人的眼光和心智接納,或者,不被接納。
這讓我不禁想到,在參與研討會時某位與會者說:「對多元性別族群來說最好的理論是那些最能回應他們當下關切主題的理論」,我想Lemma為跨性別的理論思考提出了所謂的適切的理論。
Lemma, A. (2015) Chapter 5 The Body One has and the Body One is: The Transsexual's Need to be Seen. Minding the Body: The Body in Psychoanalysis and Beyond 86:88-101
Lemms研究的起點,來自簡單的假設:某些跨性別者可能帶有早期「被看見失調」的發展缺口。透過質性訪談八位跨性別者,以及一位個案 C 小姐長達五年的的分析治療,檢視了鏡映與依附如何影響他們的身心整合。
這份研究的核心發現是:跨性別者的核心感受是身體與「真實自我」(true self)之間的巨大落差,他們用「gap」、「disjoin」、「incongruity」來形容這種身心不協調。然而,在童年和青春期,他們往往缺乏語言或心智工具,向主要依附對象溝通此落差。
這讓他們活在一個「視覺經濟」(scopic economy)的雙重壓力中:一方面,外表的不協調持續招來他人的凝視,而且是造成斷裂感的凝視;另一方面,他們也在內心不斷檢視自己,較真與許多旁人容易忽略的細節,形成內外交織的自我批判。
溫尼科特(Winnicott)曾說,「心靈棲居於身體」是一項發展成就。這需要早期感官與情感經驗的支持,讓心靈找到一個能安放自我的「身體居所」。但對於訪談中的許多跨性別者來說,這個身體居所往往是處處阻礙,難以安頓。更糟的是,這種內在的搖晃感,不僅缺乏能容納混亂感受的心智空間,當照顧者無法提供適切的心理支持時,個體的身心不協調便更加劇烈。
跨性別經驗的痛點,不僅是身體與認同的不匹配,更是缺乏一雙能「看見並容納」這種不協調的眼光與心智。接下來,我們將透過 C 小姐的臨床案例,深入剖析這個「被看見失靈」的動力如何在治療室中重演與修復。
第三重點:案例分析:C 小姐與視覺移情
C 小姐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男跨女(MtF)跨性別者,已以女性身份生活兩年。她因憂鬱與戶外恐慌發作而尋求治療,並接受為期五年、每週一次的分析治療。她的成長充滿創傷:母親酗酒疏離、父親暴力且過早拋棄她們,讓她從小缺乏身體親密與情感「鏡映」。
進入治療後,C 小姐的打扮成為一個強烈的臨床信號。她儒運動員般結實的體格與漫畫、刻板且過度女性化裝扮形成強烈反差,而正是她內心身心不協調的體現。她以這種誇張的外表來追求「過關」,反而放大了生理性別與內在認同之間的不一致。這種行為,在分析治療中被理解為一種「視覺移情」(visual transference)。
C 小姐正在無意識地邀請分析師「看見」並承載那份身心斷裂。有趣的是,分析師最初看到 C 小姐時,曾閃過「希望她可以躺下來」的念頭。這股負面的不協調感,其實是個案投射給治療師產生的反移情,是其身心斷裂痛苦在治療師身上所激起的漣漪。L沒有規避這個訊息,藉由覺察並容納這份不適,才得以真正與個案的內在經驗產生連結。
這個過程可以被理解為三階段:
誇張外觀: 她將內在的不一致「呈現在眼前」,迫使治療師感受其內在的異己(alien)感。這是一種「用身體說話」的方式。
內在表徵: 分析師必須在心中涵容這份視覺衝擊,不急於糾正或批判。等同於提供她早年所缺乏的、首次真實的鏡映。
回映鏡像: 分析師用言語與情感,溫和地將這份內在感受回返給她。這為進一步的探索建立了安全的基礎。
這種「被看見」的強烈渴求,源於她童年早期缺乏「隨機且顯著」的鏡映。她的身體困惑無人命名,導致心智化落空,身份連貫性出現裂縫。因此,每一次面談,都成為一次「能否被看見並接納」的考驗。身體與自我的裂縫轉化為可討論的心理內容,並從視覺表演橋接到情感的流動。最終,協助她將外在的表演內化為較穩定的自我感,而非僅靠外表來維繫身份。
在這個階段,分析師面臨某種誘惑:C 小姐對分析師的詮釋樂此不疲,因為這會讓她感覺與分析師之間有某種特別的「融合性關係」。然而,這種過於緊密的融合,會阻礙分析師看見個案,讓治療工作誤入歧途。幸好,治療師能將反移情作為引導治療前進的重要信號,維持適當的界線,不讓治療陷入過度親密的融合,從而得以持續推進。
第四重點:案例分析:身體疏離與「鏡子迷宮」
C 小姐的內在困境遠不止於治療室裡的視覺移情。她從幼年起就覺得與男性身體格格不入,不憎恨但也無法安住進去。青少年期隱藏認同幾近「爆炸」,十八歲離家斷開原生依附。這種身體疏離感,在她的生活創造巨大痛苦。
她的外觀,尤其是荷爾蒙造就的乳房與殘留的結實男性體格並置,呈現「幽靈般」的封閉感。這不僅是身心不一致的物理表現,也反映出她早期缺乏他者欲望目光與觸碰的創傷——她的父母從未對她的身體投注過情感或關愛;因為無人關注,因此C 小姐過往的身體經驗成為飄盪的幽靈,這種感覺也有點像是不家庭接納的酷兒,在疏離酷異的外表下會感覺到某種珍貴的事物混雜著痛苦被錯失了,隱隱約約地被緬懷。
此種內在疏離感,在公共空間被放大成一場惡夢。對 C 小姐來說,商店櫥窗、路人的目光,就像一座座「鏡子迷宮」。每一道映射都把她的身體切割成「全然錯誤」的碎片,引發暈眩、逃離與恐慌發作。她的恐慌發作,其實是早期目光經驗的重演:醉酒母親模糊而嘲笑的目光,缺席父親空洞、不在場的目光。戶外的映射將這兩種目光合而為一:不是看不見,就是看得令人生厭。
在治療中,治療師必須先貼近她經驗的「是什麼」,而非急於追問「為什麼」。與其問「為什麼你怕外面?」,不如問「在恐慌發作的剎那,你看到了什麼?或感受到甚麼?」這能更貼近她對「客體無法忍受真實自我」的深層預期。
同時,C 小姐的治療也伴隨著一種「扭轉鏡映」(reversal of mirroring)的動力。當她開始模仿分析師的服裝髮型時,表面上是想「成為她」,其下卻潛藏著一個更深的心理動力:她將自身「未被準確鏡映、遭母親嘲笑」的早期創傷投射給分析師,讓分析師也短暫地經驗到「被誤讀、被嘲弄」的感受。這種反移情,讓分析師實際感受了她的羞恥與疏離,也為治療工作提供了最真實的素材。
第五重點:案例分析:手術幻想、幻滅與整合
在治療過程中,C 小姐常將手術想像成唯一出路。每當感到治療師遙不可及,她就重新堅信 SRS(性別重置手術)能一次性解決所有痛苦。她將手術投射為一場「自我誕生」的神話,一個可以創造出一個完整、自足、無需他人的新身體。
這背後隱含著哲學家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提出的「擬像」(simulacra)概念:一個沒有任何原始事物作為參照的複製或圖像。C 小姐的幻想中,理想的母親形象已被抹除,只剩下一個無來源的完美複本。她的原生身體因此變成幽靈,而新乳房成為「我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理保證(這種劇情也常在那些被辜負的人多年後終於變成沒有過去的人,如基督山伯爵的最後復仇)。
手術幻想也承載著對父母的深層怨懟。童年見證暴力爭吵與想像中的性和解,讓她建構出「親密=破裂後的激情修補」的劇本。手術成了對母親、對雙親失職的身體化報復。而報復後完美無瑕的身體想像是她跟自己的激情與狂歡。
然而,手術後的現實迅速擊碎了她的幻想。併發症與外觀仍帶有的「陽剛」痕跡,讓她的完美幻想破裂。她對外科醫師怒不可遏,因為身體「還是錯、還是不對」。此時,她的「視覺移情」再次升溫:她直挺聽地凝視著治療師,要她「看見」並內化重構後依然破碎的身體。她要的不是技術性的修補,而是無條件的見證。
治療的關鍵轉折終於出現。幻想的瓦解讓她首次直面:單靠手術無法抹除身心落差。此時,「被看見而不被嘲弄」比任何技術修補都更具治療力。她開始意識到,手術給了她一個「重生」劇本,但真正的修復需要他者目光中的接納,以及對內在裂縫的心理加工,而非單靠刀鋒。
C 小姐的夢,也印證了這個過程。她夢見自己買了一面「古董」鏡,卻摔得粉碎。這面鏡子象徵著她渴望一面能完整映照自我的鏡子,但她每次看見的卻仍是一個支離破碎的自己。夢境也暗示著,她無法忍受去看舊照片,這代表她無法與「舊有的身體」和其歷史和解。治療的任務,便是陪她勇敢地正視這面破碎的鏡子,而非一再地將其逃避或粉碎。但另一個意義治療師選擇不說,因為那代表A小姐也用SRS手術對自己過去的身體施予無情的暴力。
第六重點:案例分析:走出迷霧——哀悼與新關係
SRS 手術後的心理整合,是一條充滿挑戰的旅程。要求 C 小姐去哀悼原初的身體,並承認自己對他人的依賴。這條路徑對她來說充滿背叛感,因為這意味著她必須放下「自我誕生」的神話,重新進入一個需要被照顧、被看見的脆弱位置。
在治療中,她的心智功能逐步從「理想化/分裂」的思維模式,過渡到可以承受哀傷與複雜性的「抑鬱功能」。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她不再只用非黑即白的方式來看待自己和他人,而是能夠同時涵容好壞、完整與破碎的面向。
這個轉變最動人的時刻,是她主動帶童年男孩的照片進來會談。她首次嘗試凝視並接納那段被否認的身體歷史,這也標誌著她意識到:若不接納舊身體,就無法真正適應新身體。
在術後一年,她達成了幾個重要的里程碑:
開啟了十多年來首段親密關係: 她的伴侶尊重她的獨特性,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安全的「鏡映」關係。
恐慌發作大幅減輕,重返職場: 她不再需要靠「逃離」來避免在公共空間中被凝視。
穿著改為符合實際體態: 她不再需要靠「過度女性化」來證明自己,而是能夠讓外觀與內在感受達到和諧。
她仍肯定 SRS 是必要的選擇,因為這讓她感覺與身體更為協調。但她也清楚地意識到,真正的「與自己的存在達成和解」,並非單靠外科手段就能實現。是長達五年的心理治療,讓她能在一個穩定的關係中,被溫柔地看見、被命名,最終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心靈錨點。
C 小姐的旅程向我們揭示,跨性別的身心整合不僅是一場對身體的改造,更是一場對內在的深刻哀悼與重構。 手術固然是物理上的「新生」,但真正的存在性轉變,發生在那個被溫柔接納的治療空間裡。在其中,被長期否認的「舊我」得以被看見、被哀悼,那些被壓抑的童年創傷與身體歷史,也終於有了被重新書寫的可能。這段旅程的最終目標,並非是消滅「過去的男孩」,而是將其整合為一個完整而豐富的自我敘事。
第七重點:總結與展望:以「廣角鏡頭」理解多元性別
C 小姐的困境源於早年「鏡映失敗」所造成的「身心不一致」。來自父母的投射認同,以及他們無法承接孩子身體狀態的主觀經驗,最終以具體化的方式呈現在性發展與性別認同的困擾上。因此,僅僅關注表層行為或純粹的社會政治論述是不夠的。我們需要一顆多焦點、廣角的心,同時捕捉人際、內在、社會三條軸線的交織。
心理面向: 跨性別者的性別焦慮,往往與早期依附關係如何塑造「身體被體驗」的情感脈絡息息相關。它牽涉到童年創傷、家庭動態,以及無意識的幻想。
社會文化面向: 我們不能忽略社會如何用僵化的性別規範來「系統性地塑形」一個人的性與性別體驗。這會創造一個充滿凝視與規訓懲罰的「視覺經濟」,讓那些不合性別常規的性少數倍感壓力。
生物面向: 我們也要保持對生物因素的開放。即使早期創傷線索不明顯,也要考慮可能的生物學貢獻。但重要的是,生物基底永遠與心理過程和文化力量糾纏運作,無法單獨解釋。
C 小姐的案例,猶如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社會長久以來面對性別議題的侷限性。我們習慣在「先天或後天」、「生理或心理」的二元框架中尋找簡單的答案,試圖用單一的線索來解釋一個人的存在。然而,這只會讓我們陷入簡化論的陷阱,忽略了人性的豐富與複雜。
真正的理解,從來不是在非此即彼的選擇題中做出單選,而是能夠同時觀看身體本能、早期關係、內在幻想,以及社會文化如何共同交織出獨一無二的性與性別故事。也就是打開我們的「廣角鏡頭」,以謙卑與好奇的姿態,去觀看那些在單一框架中被遺漏、被壓抑、甚至被扭曲的生命體驗。因為,只有當我們能夠容納並理解這份複雜性時,真正在性特質上的的接納與共存才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