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的善良:當了很久的母親之後,不明確的挑戰作為客體

本文為薩所羅蘭以文會友所撰寫,出版請參考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83239?srsltid=AfmBOoqsYBawz0RapjsH4_ERHVW7q233JVZdTYfH9qxmKmIXMMnWrgJJ


https://www.litv.tv/movie/watch/VOD00262134




之一、無盡的憂鬱空間


「在一個早晨,我悄悄進入母親的臥室,卻意外地發現了一疊被剪成兩半的照片。被剪去的那一半,我想,應該是屬於我的父親。無法看到他,一股強烈的情感襲擊了我──我的生命有缺憾,就像照片失去的那一半!我渴望能夠見到我的父親,不論他是誰,或者他曾對母親做過什麼。沒有人能夠剝奪我對他的這種情感。」


電影一開始,Alberto Iglesias的配樂便像夜霧壟罩了阿莫多瓦溫柔營造的世界,霧所經之處不禁沾染些許愁緒。直覺這是一部關於哀悼的電影。

電影一開始,小班這個男孩便深深吸引我的注意,他是如此安靜,靜靜守在母親身邊,總是低著頭振筆疾書,捕捉心頭掠過的浮光殘影。


「我明天滿十七歲,看起來比較成熟。我們這些跟母親一起住的男孩,長的比較特別,比一般人嚴肅,像學者或作家。對我來說,在平常也不過了,因為我是作家。」


電影一開始的憂鬱基調,從小班想要寫下他的母親,關於她所有的一切,卻有甚麼秘密阻礙著不讓他知道。我們可以感覺到揮之不去的情感矛盾,始於兒子,終於母親。

那撕去一半的照片,讓小班隱隱約約知道,是自己的父親。寫下母親像是要吞吃母親,既使母親不希望兒子寫下她的一切,但小班無法遏抑自己寫作的慾望;是因為透過文字,讓母親永遠活在自己心底。開場兒子便問母親:「是否會為她賣身?」關於母親的性,隱隱約約指向的第三者,還有為子賣身的犧牲,終究還是回到嬰兒陛下的優位。某種程度解決了這樣的矛盾。

然而,這個矛盾還指向,兒子對父親的慾望,希望這個失去父親的家(還有心理空間),會因為尋回父親而完整嗎?(感人的是,這種完整不是基於對於父親的理想化。而是基於父親的真實;更重要的,而帶回母親的真實)。

這個矛盾奠定了整部電影的失落與憂鬱,透過母親幫逝去兒子的尋父之旅,卻意外地讓母親更加完整。



之二、雖死猶生的小班


本來母親打算在小班(Esteban)十七歲生日那天告訴他的父親是誰,未料當天發生意外車禍,小班當場喪命。母親曼紐拉(Manuela)朝被撞倒地的小班奔來,大雨滂沱,導演使用倒地小班的主觀鏡頭,望著媽媽朝他奔來,不管母親如何聲嘶力竭,母子已天人永隔。


就在這時,導演帶入小班筆記的唸白,彷彿小班依然在世。

失去親人者都會知道,好長一段時間,理智上知道親人已然過世,但情感上卻覺得親人彷彿還在世間;有人會說,親人還生活在不知名的某處。這種無比真實的感受,隨著曼紐拉同意捐出兒子的心臟,戲劇與人生已經無分軒輊(或者說,人生比戲劇還要戲劇),那是因為曼紐拉之前便在器官捐贈中心擔任護士,扮演過家屬角色。

果然,曼紐拉不惜違反倫理,偷偷探望兒子的心臟捐贈病人,此時兒子的旁白再次出現:


"昨晚母親給我看年輕的照片,照片缺了一半,但我不想告訴她,我人生也缺了一半。"


這段情節充分體現了客體的影子不忍離去,投影在主體心理;小班雖死猶生的話語,此刻也化為主體的心情,推動著曼紐拉離開馬德里,只為完成兒子的遺願。


"十七年前,我也進行了一樣的旅程,反方向,當時是從巴塞隆納到馬德里。當時我也在逃避,但不孤獨。我肚裡懷著小班,當時我在逃避他的父親,現在我打算去找他。"



之三、換心手術


女演員如煙(Huma Rojo)與曼紐拉第一次見面遺落了心型項鍊,曼紐拉幫她找回,很快地曼紐拉成為她的助理,幫她找回自己的心。

這個簡單的動作呼應了曼紐拉將小班的心臟捐給換心手術的病人,讓垂死的病人復活。不僅病人復活,小班還為此長存曼紐拉心中,兒子的心願驅動著母親踏上尋父之旅(在這裡可以看到侵入式投射認同的主題,後面再詳述)。

當曼紐拉帶著兒子的心願重返巴塞隆納,火車穿越隧道時,我們會有一種兒子潛入母親身體腔室的感覺,像是從小班的角度望進曼紐拉身體內部,想像著曼紐拉。

因此,之後的巴塞隆納,還有後續發生的種種情節,或許我們可以將其視為小班對母親的內在幻想。這是一個經過兒子內攝進來的自體客體,重新想像母親過往的經歷,建構一個新的敘事版本。



之四、女性主義夏令營


阿莫多瓦將這部作品獻給:


貝蒂·戴維斯、吉娜·羅蘭茲、

羅密·施耐德......獻給所有演過

女演員的女演員,獻給所有演

戲的女性,獻給演戲並成為女

性的男人,獻給所有想當媽媽

的人,獻給我的母親。


有影評人說:看《我的母親》像是走入政治正確的夏令營。

如果你仔細注意,這個夏令營男人幾乎缺席(少數存在的男人角色扁平,或者衰老失智),在夏令營中,充分體現了girls help girls,甚至帶著單偶制無性生殖的潛意識幻想。

這裡充滿了母親與小孩的融合配對,這種配對並非兩人關係,更像是一人的自戀關係。

因此,羅莎對曼紐拉說的話令我印象深刻,當時羅莎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寶寶取名為小班二世(Esteban),曼紐拉又驚又喜,同時也暗帶傷心。


羅莎:紀念妳的兒子,這兒子屬於妳跟我。

曼紐拉:但願如此,希望世界只剩妳跟我,無牽無掛的。我只要妳,跟妳的兒子...


在這種歡欣鼓舞又無限溫柔的氣氛下,的確,《我的母親》充滿了許多無法與母親分離的小孩:如煙、羅莎都是被曼紐拉照顧的小孩,兩人也都跟女性熱戀(包括史黛拉與男跨女的大班Esteban / 同時也是後來的羅拉Lola)。

小男孩因過於認同母親而產生的女同性戀幻想(包括羅拉及小班之於曼紐拉),在在都說明了那種把父親排除在外,母親與小孩全然佔有彼此的甜膩世界。

當我再度回顧電影,意外地發現,在曼紐拉對羅莎說出單偶生殖的幻想後,其實下一句話是:


曼紐拉:但妳有家人,羅莎。


於是,這種甜膩到了後來慢慢地變得忍無可忍,曼紐拉從容忍丈夫(大班)變性,到大班到處勾搭男人卻不允許她穿著清涼;曼紐拉逐漸地感受到自己的女性氣質被丈夫吞噬,才會有後來的帶著肚子裏的小班出走。

另一種無法忍受是電影一開頭的小班對父親的探問?在在說明了這種近乎自戀的母子融合,可能在某一個時間點會滋生出恨意,這是一種怎樣的恨意?是本文所要理解的地方。

之五、被母親拋下的小孩


片中也充滿了被母親拋下的小孩:開場不久,小班向如煙索取簽名被拒,當場車禍橫死,我們也可以說這反映了被母親拒絕的小孩內在的崩潰瓦解。


羅莎的母親只關注自己的偽畫與先生(另一個巨嬰),叨唸羅莎小時候就像外星人,無法理解成年身為修女的她為什麼她要到薩爾瓦多?還有成天與毒販妓女混在一起?

她們單向的對話顯示出母親對孩子的無法理解以及拒絕;片中有一場淒美無比的戲,羅莎在廣場遇見失智的父親,結果父親全然認不出她。

當時要去就醫的羅莎希望司機載她到兒時常去玩耍的廣場,偶遇父親帶著愛犬沙皮出現,很快地沙皮認出羅莎,狂奔過去:


父親:這狗隨便跟人家走,妳有養狗嗎?

羅莎:沒有,但我很喜歡狗

父親:你幾歲了?

羅莎:26歲

父親:多高?

羅莎:不高,168cm。

(講到這裡,羅莎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哀戚)

父親:沙皮,走了!

羅莎:沙皮乖,跟爸爸回去。

然後羅莎低吟:再見爸爸。


另一位是從男跨女的羅拉(顯而易見,羅拉尚未割除陰莖,因此可以跟羅莎性交),眾叛親離的她,一出場的戲,也是無以倫比的淒涼,愛滋病末期的她唯一的心願,就是湊錢回返老家(布宜諾斯),或者看看羅莎為她生下的小孩。



之五、瘟疫的隱喻


當羅拉出現在羅莎的葬禮,只能遠離人群,一副近鄉情怯的樣子。

帶著墨鏡的羅拉,是因為害怕別人認出她,還是害怕自己看清楚現在的自己?

拄著雨傘的他,步履蹣跚,身軀已經非常孱弱。

只有曼紐拉認出她,義無反顧地朝她走去。


曼紐拉:妳是駭人的瘟疫!

羅拉:我過去太放縱,但我現在已經累了。曼紐拉,我快死了,過來。我是來跟大家告別的。

我洗劫阿樂多,是為了回阿根廷的旅費,我想看這地方最後一眼。河流、街道,我也很高興可以親口跟妳告別。我現在必須見羅莎修女的兒子,我的兒子。妳知道,我一直渴望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曼紐拉鼓足勇氣說:離開巴塞隆納時,我懷著妳的孩子。

羅拉:真的嗎?妳有生下他,他在哪裡?\

曼紐拉淚水滿面:他在馬德里,妳見不到他。

羅拉;就算遠遠看一下也好,我保證我甚至不會讓他看到我。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曼紐拉潰不成聲:妳無法見他。

羅拉:曼紐拉,算我求求妳。

曼紐拉:半年前,他出了車禍,他死了。我來巴塞隆納只是為了告訴你,對不起,對不起。

曼紐拉跩下羅拉離去,留下羅拉獨自在熾陽苦風中泣不成聲...。


羅拉被當成瘟疫一般讓人恐懼,甚至憎恨,因為她總為關係帶來混亂,甚至會威脅到主體的生存(偷錢、勾搭男人等...)。這種情緒映照著羅拉愛滋感染者的身分,還有人們對愛滋病的污名與恐懼。如果我們暫時撇開政治正確,愛滋病在這裡成為某種隱喻,似乎是一種「因為愛得太多而無法分離的病」,弔詭的是,因為無法分離我們的愛就成為一種主觀的一人式的愛。換句話說,就變成無法真正去愛的一種病也因為沒有準備分離,當真正的分離到來,總是駭人得撕心裂肺。


阿莫多瓦在這裡展現他的溫柔,因為在下一場戲,那些來不及說的分離,在咖啡館的溫柔時刻,曼紐拉帶著小班的照片及筆記本,以及尚在襁褓的小班二世來見羅拉。

有趣的是,羅拉在這裏對小班說:「爸爸來了!」在這裡,性別也有了某種分離。



之六、分離:恨的善良


Manuela有三次離去,每一次離去都是基於對於主體無法分離的恨意,如何處裏這種恨意,變成一種恰到好處促進成長的契機,可謂是身為母親的善良。


第一次離去,曼紐拉彷彿希望身為父親與先生的羅拉回歸到他作為伴侶的位置?希望她可以離開那個認同母親的小男孩幻想位置。無論如何,這樣的離開,是因為受不了先生在認同過程中所產生沒有界線的關係,想離開伴侶關係中再現母子融合的困局。因著過於甜膩而採取的斷然決絕。


與兒子在馬德里重新展開生活的曼紐拉,依然重覆與兒子融合的關係;而小班對生父的探究,似乎準備好要跟母親分離。無法分離的曼紐拉,或者過於創傷地承受分離的曼紐拉,在死去兒子的(潛意識)意志下,依然踏上了分離後的自我追尋之旅。
隨著兒子死去,曼紐拉表面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死了?彷彿隨著兒子的死去,過於融合而看不清楚彼此的那部份死了;轉而那個因著分離,而新長出來,如此有生命力,想要探索生命的那部分卻活了過來。

所以,第二次離去,除了是一場哀悼之旅,也是一場找回自己的整合之旅。


然分離如此艱難,透過如煙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鏡映著曼紐拉喪子的處境,劇中母親形容孩子倒在血泊中,自己像是母牛舔拭小牛般,舔拭著小孩的鮮血。如此綿長的悲傷也意味著濃到化不開的母子融合,分離的過程因此成為巨大的創痛。唯有透過不斷地鏡映與陪伴,就像這部電影諸多女性角色給予曼紐拉的抱持,才有機會一點一滴地拉開曼紐拉與兒子的距離,爾後,真正的分離(與心靈自由)才有可能發生。


第三次離去,原本是曼紐拉要救贖不被外婆接納的孫子小小班;然而,這一次終將有所不同,小小班體內的愛滋病毒神奇消失,暗喻著某種治癒,似乎真正的分離發生了。
電影最後,曼紐拉重回巴賽隆納,但這次不是斷然離去,而是分離之後的久別重逢,曼紐拉一方面到巴塞隆納出席愛滋治癒的研討會,另一方面將小小班帶回與外婆重聚。


電影最後,當曼紐拉在如煙的化妝室再次看到愛子小班的照片時,可以將照片保留給如煙(像是某種祝福),自己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這讓我想到一句話:所有的相遇都是為了久別重逢。人與人之間的真實交會,從來就是在融合與分離兩端不斷遊走的過程。最後才會成就單獨的能力。



七、侵入式認同


這部電影充滿了對於各種經典的致敬與互文,比較著名的有田納西威廉斯的《慾望街車》,還有電影《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
片中女演員如煙為了模仿《彗星美人》的貝蒂戴維斯開始吸煙,這是一種對貝蒂戴維斯的認同;爾後也在曼紐拉認同慾望街車的史黛拉角色,進而將《彗星美人》貝蒂戴維斯被女秘書夏娃取代的情節,轉為取代如煙情人妮娜進而飾演史黛拉一角的變奏。

透過曼紐拉的回憶,大班後來也認同曼紐拉,變成羅拉後取代曼紐拉,開始勾搭男人。這種侵入性認同,彷彿兒子住進母親身體;也呼應了曼紐拉在離開大班後,以大班的名字命名兒子,於是有了某種倒轉,換成母親住進兒子心底。


在亞太研討會經由Tomas Plaenkers的報告首次接觸到Meltzer關於幽閉的概念(claustrum),延伸了克萊恩侵入式認同的理論。在討論中讓我想到一部香港電影,楊凡所拍攝的《桃色》,或者更早的經典《倩女幽魂》,日本的《咒怨》。

在這些原型式的電影裏,我們總會看到一個幽閉空間(鬼屋),裡面母子沒有分離,都會透過兒子(或女兒:小倩)來勾引闖入者,進而攻擊或者吞沒任何闖入者。這些故事代表著對於分離,還有外在現實與真實的否認。

Tomas Plaenkers還提到一部電影《變腦》,一群人進入演員馬可維奇的大腦中,享受變成他的冒險與快感;生動地說明了我們會把自體的某些部份投射到客體中(身體裏),全能地掌控這個客體。

Tomas Plaenkers繼續論述幽閉的概念,類似於John Steiner (1987, 1993)提出的 psychic retreat ;透過這種侵入性投射,主體得以撤退到母親的身體內,那裏沒有分離,也沒有難以承受的精神現實,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經驗到迫害而躲入裡面,但那之前或許主體已經施虐母親。

侵入性認同一方面剝奪了客體的獨立性並損害了客體。作為入侵者,自體的入侵部分總是害怕被發現,就像一位冒牌貨。治療師往往會在這裡變成被孩子入侵的母親,不自覺地與個案共演著暗無天日走不出去的融合與寄生關係。另一方面,治療師作為一個闖入者,往往會被個案強力的攻擊加以毀滅。或者透過行動化共演,去重現個案無法承受的內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