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探測原始性?(閱讀憂鬱的熱帶)

                                                            李維史陀1936年在巴西部落


之一、從存在主義到結構主義再到後結構主義


當我們談到人類學的時候,不禁就會想起其與精神分析共同的追求,就是對於人類原始性的關注,或者對於從原始到文明這一路曲折的研究。

要解構文明的層層推疊,並且有品味看到其中的原始性是很不容易的浩大工程,許多富有熱情與遠見的理論家都縟力以赴。在這個過程中到底需要怎樣的準備與能力呢?李維史陀在憂鬱的熱帶的書寫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答案。


其實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買了憂鬱的熱帶,這部大書跟著我搬了幾次家已經幾經風霜,但一想到自己跟它實在很不熟就心生羞赧。這次有機會閱讀李維史陀及憂鬱的熱帶,讓我這個門外漢終於有緣分親炙法國引領世界五十年風騷的思想潮流。

從石破天驚強調哲學應該思考與關懷人類處境的存在主義;到認為個人實存與自由不該無限上綱,背後必有大一統的結構立基的結構主義;以及影響當代心理治療甚深的後結構主義(傅柯、阿圖舍等...),及其分支後現代主義。我初學心理諮商就是從後現代主義開始,認為每個人的生命體驗,以及理解生命本身的知識,均逃不過背後層層交疊的社會、文化與權力關係的結構;有趣的是,後現代心理治療的宗旨就是要質疑這個大結構,透過找回個案生命的在地知識以找回主體性;感覺百年思潮繞了一大圈,似乎又可以聞到一點存在主義的味道。


只是從不同學門出發,試著與其對話,對於學習與實踐精神分析會產生甚麼影響呢?

其實,試著跨出精神分析自家這道門檻,除了看到一個更為寬廣深邃的萬象世界之外,另一方面卻也讓我長出另一種全新的眼光,回看精神分析。這種位移有點像是李維史陀說的:

「人類學家自己是人類的一份子,可是他想要從一個非常高遠的觀點去研究和評斷人類,那個觀點必須高遠到使他可以忽視個別社會、特別文明之特殊狀況的程度。他必須在長期與自身族群隔絕的環境下生活和工作;歷經如此徹底和劇烈的環境改變之後,使他染上了一種長久不癒的無根性;最後,他變得感到無處可以為家,他在心理已成為殘廢。」


這種無根性就是人類學的「參與觀察」,移居異地長期下來所導致的一種狀態,以及從這種狀態所引發看事情的觀點,也就是李維史陀說的更高遠的觀點。

讓我們把無根性與自由聯想連在一起想,所謂無根或者無家應該也可以說是處處為家;這就像是自由聯想一般,可以讓自己的感覺與思考落在任何地方,進入它,卻又不攀附在任何既定印象與成見;因此,無論是觀點的取得以及研究者本身的狀態,就具有既遠又近的性質。這也是人類學參與觀察的近,以及透過移居異地跳脫自身文化制約的遠;這也正是精神分析日日臨床工作要磨練的技藝。


分析取向的治療師被提醒要同時可以貼近個案的現象場(甚至允許自己可以跳下去與個案做某種程度的共演),但也時時要透過神遊與自由聯想讓自己不要過度認同個案,允許一種精神上的獨立與自由;但是單有這些還不夠,尚需結合以上兩者等待著第三種觀點的創生,那就是分析的思考;誠如Bion說言:它在那裏等待著思考者(也就是分析師)可以思考出它。


看著法國學界來來回回,從不同角度切入生命的思索,發現也很接近精神分析對人類心靈探究的過程。

李維史陀勇於批判它那個時代的思想潮流,認為它所受的哲學訓練像是在玩頭腦體操與語言遊戲,就像Bion說的-K ;也像是在分析治療中,我們常常被提醒詮釋本身不要成為硬梆梆的知識術語的置入,也不要像是跟個案開研討會般變成語言的口交。

李維史陀對存在主義的批判提醒我們過度執迷於現象場與主體性(個人主觀),可能會變成「女店員的形上學」;我猜想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我們緊緊滿足於此,還要對經驗做後設的思考,以及把知識的視野拉到更大更遠的格局,跟人類共同的處境呼應。

但是這種提醒也不是要我們得魚而忘筌,就像是在憂鬱的熱帶,李維史陀絕不放過細細書寫那些存在的體驗,可以花上整整十一頁(中譯版)書寫落日的景象。使我們這種些日日浸泡在個案存在體驗的治療師都望塵莫及。因此李維史陀批判存在主義並不是要我們拋卻現象場,而是提醒我們在取得知識的過程中不要顧此失彼。


經驗跟知識,存在與結構不是對立的兩端,它是彼此互為參照的兩種狀態,也可以彼此互文。就像Bion再三強調的:從經驗中學習。知識的取得是不可能脫離出人類本身真切的情感與肉身的體驗。



之二、

“憂鬱的熱帶”第六章。頁77(馬克斯主義與心理分析),到頁78(各式各樣的事物。)



之三、回應第一段


李維史陀在這個段落試圖檢視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以及地質學的脈絡與關係,並且試圖為人類學在其中找到定位。或者我們可以說,他是從對這三個學門形塑出他對人類學的認同熱愛。這份熱愛有他所堅信的知識之為何,知識生產如何與個人堅信的價值以及看待世界的方式相結合,更重要的是,學術如何與研究者的個性相結合。


誠如李維史陀對自己個性的理解:「那種永遠在躍動,深具侵略的個性。」應該也不適合從事鎮日關在書堆,頂多在咖啡館與沙龍移動,高談闊論的學者生涯。

李維史陀也不是喜歡追逐鎂光燈的高調個性者(對照沙特),因此將自己置身在旅途與異鄉(遠離人群與目光),一方面可以滿足其外向性格,一方面又可以享受安靜與低調,從事深刻的思考活動。何樂不為?


也是因為李維史陀這種多面向的個性,讓他能從不同個性的維度導向不同的狀態與位置,並透過這種多面向去探尋與建構知識。或許也說明了他經過許多年才找到人類學,恰好可以融合多種知識取向、結合各種方法工具來生產知識的學門。

這種多維的知識生產位置,也意外地使得李維史陀的理論深具廣度與深度。而憂鬱的熱帶這本書更顯露出這種特性,基本上這本書很難定位,你可以說他是夫子自道的自傳,也可以說他是嚴肅的學術論文,更可以說他是旅遊文學,甚至可以說他是詩。這本書貼切地把這種多維的知識生產過程述說的深具魅力。


為什麼多維的導向對於探究原始性會有幫助呢?或許面對文明性(個體或者文化的防衛),採取一種直面式的線性邏輯很可能會被誤導,或者迷失方向;因為這種邏輯就是文明性建立後的結果。而要探究原始性就要使用原始性的邏輯,而訓練研究者靠近原始性的邏輯可以從拉廣著手,就精神分析來說就是自由聯想,或者與其他學科對話。其後才有加深的可能。



之四、日落與看事情的角度


李維史陀說:「太陽從地平線消失以後,光馬上轉弱,形成的視覺平面每一秒都更為複雜,白天的光線對透視構成妨礙,但在白天與黑夜的交界地帶,可以形成天賜的奇幻建築。黑暗一降臨,一切又都平淡無奇,好像某些色彩美妙的日本玩具一樣。」


這段話不禁讓我想到薩所羅蘭透過李維史陀進行的跨學門對話,在白天與黑夜的交界地帶,可以形成天賜的奇幻建築。(人類學也是一種跨學門的學問)

此外,李維史陀認為「白天的光線對透視構成妨礙」,並強調在日落那短短的時間中,光的折射很重要。唯有折射,才能形成豐饒多變的日落景象。

這讓我想到知識的思索也可以採取折射的姿態,從各種角度折射出各種形貌,有時候在觀察與思考一件事物時,可以允許自己稍微偏離一下,轉個彎,或者離題。或許還會引領出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說不定。

這也是自由聯想的真締,我們會鼓勵個案說出不相關的東西,甚至是沒意義、太瑣碎,禁止自己說的東西。也是透過折射去靠近。


折射也讓我想到詮釋不要說得太直接,直射的光通常會灼人;說的意有所指是因為顧慮到個案的準備度與接受度,也讓個案有空間跟我們所詮釋的事物保持距離,距離除了可以避免傷害之外,也有餘裕產生各種想法,這或許也是李維史陀所描述的日落的多層次的豐饒之美吧。



之五、唸第二段

“憂鬱的熱帶”第七章。頁87(日落有兩個不同),到頁89第五行結尾。


註釋:參考文本為

憂鬱的熱帶中譯本


(記錄於20210729年薩所羅蘭心理的午餐直播活動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