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困局---論地鐵裡的魔術方塊

 


                              本文乃就20210812山風頻道內容寫就,參考影片為地鐵站的魔術方塊


 「世界上有什麼不會失去的東西嗎?」

「我相信有,妳最好也相信。」


                                                                                             -------《失落的彈珠玩具》,村上春樹




之一、時間的列車


《地鐵站的魔術方塊》這部短片總讓我們想到生命的某些時刻,那些陪伴我們度過無以為繼的玩具。這些玩具可能是泰迪熊,可能是芭比娃娃,也可能是神奇寶貝;或者是電動玩具,線上遊戲,手機遊戲等...。


這種無以為繼,就像短片開始,青少女因為錯過地鐵而扼腕,望著高速駛離的列車,被拋下的她,只得悻悻然地玩起手游等待下班列車。


地鐵站與列車,暗喻著生命場景的「時間」,列車從過去駛來,稍稍停駐於現在,然後又駛向未來。

這部短片奇妙地,透過象徵「現在」的地鐵站,少女忽然被拋擲到因著失落而墜入的存在深淵中。那種不知如何是好的難耐,不想面對也不願面對的焦慮與憂鬱。

此時,隨手可得的手游跟魔術方塊宛如過渡客體般出現了。


讓我們繼續把故事講下去:

" 此時,破落的地鐵車站,堆置棄物的角落,有一只魔術方塊,小心翼翼地靠近少女,用各種方式吸引少女的注意,像是在說:瞧瞧!我在這裡,陪我玩一下。

少女很快地完成一面的魔術方塊,卻在接下來的挑戰失敗了,因為當妳要試圖完成另外一面時,原先建構好的那一面,卻被大卸八塊,拆解成碎碎片片。

少女氣得又把魔術方塊丟棄一旁。

此時,魔術方塊鍥而不捨地靠近少女,明示暗示其實玩它的原理跟少女少中的手游差不多。


『手遊聚光燈的中心點有一塊石頭,像是被困在時間琥珀裡的蒼蠅,經過編導的提示,後來我們也知道它就像是魔術方塊。』"


這種被困住的感覺,透過魔術方塊加以紓解,讓我們把注意力從內在的困頓轉移到外在的事物,這從來就是過渡客體所要肩負的任務。

不過,讓我們先停下腳步,別太快把注意力轉移到魔術方塊,而是回到這種困局。


就少女而言是因為錯過地鐵列車,讓我們不經想到生命的每個階段,總被託付著要趕上大大小小各種「地鐵列車」,從出生、斷奶、手足出生、伊底帕斯、到求學工作結婚生子成家立業....。

生命總有各種不同的時間表,從外人的催促,到自己催促著自己,我們總是揣想著一個更好的未來,卻忽略了眼前的現在。

然而,諷刺的是,當我們終於趕上一班又一班的地鐵列車,完成託付的時間表,卻總是忙亂著,似乎也沒有更快樂。Neverland就是一個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更糟的是事情從來不會這麼順利,我們總是有趕不上的時候,這種失落與挫敗,逼使我們不得不停下腳步,專注於當下,看看眼前的處境,想想眼前的自己。這也是很多人會走進心理治療的原因,不知道這樣算是因禍得福嗎?



之二、困局


關於這種因為失落而不得不停下來想想自己的故事,村上春樹早期的成長三部曲之中的《失落的彈珠玩具》(1973年的彈珠玩具)也有談過。(另外兩部為《聽風的歌》以及《尋羊冒險記》)


"1973年,伴隨著對大學生活和逝去的大學女友直子的回憶,「我」已經從大學畢業,做英語翻譯工作謀生,(奇怪地)與一對難以分辨的雙胞胎女孩同居於高爾夫球場旁的公寓裡。一天「我」偶然的想起了1970年前後大學時與老鼠常一起去的酒吧里的一台「宇宙飛船」彈珠玩具。「我」感到那台曾經吃掉自己無數硬幣的彈珠玩具在呼喚自己。因此,「我」做出了許多努力去尋找它,其間與兩個女友一起在郊外的水庫為公寓拆下來的舊電話配電盤舉行了一個奇異的葬禮。終於,我找到了與其他數十台彈珠玩具一起收藏在一個舊養雞場倉庫的那台傳奇的彈珠玩具。然而,「我」並沒有玩彈珠玩具,只是漠然地離開了它。隨後「我」送別了相處多日的兩個女友,回到屬於自己的孤獨中。「現在」,村上春樹的文字魅力就是透過充斥在都市生活符號化的抒情,去轉化那些無以為繼的痛苦。

文學評論家川本三郎便認為:

“在村上春樹的作品裏,出現大量的商品名稱,包括唱片、作家、音樂家、導演、電影等名稱。他並非想藉以描述什麼新奇的風格,只是覺得都市所提供的商品記號比「生活」更具親密感。而且嘗議以這些來訴說被記號層層包圍的都市現況。

…….

事實上,語言和述說者本人之間,幸福的一致已經完全解體的今天,所謂「生存的真實性」,是多麼空泂的語言啊!世界、生命的現實性,已經不如語言、記號的現實性來得確實了。對於完美了解這點的都市中的渺小個人來說,語言已經不是主體的裝飾物,而是主體本身了。”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村上春樹的主角把語言文字的象徵之網交織過渡客體,陪伴自己度過那些無以為繼的時刻。川本三郎的評論試圖為村上春樹早期所掀起的文化熱潮平反,認為他在那時候的異質性書寫,更能表達當代青年的心聲。

在這樣符號性的書寫裏,彈珠玩具就是最重要的表徵,他是主角心心念念在現在無以為繼的生活中想要尋找的過去(主角雖然表面上成長了,實際上內心卻困在某個地鐵車站之中)。

表面上是眷戀那些與彈珠玩具共度的美好時光,包括那些帶著性暗示操作彈珠玩具的身體過程;背後卻是男主角女友直子去世的失落與憂鬱。關於這一點沒有花太多篇幅描寫,直到挪威的森林才有更深入的探索。


不管是失落的彈珠玩具,或者是地鐵站的魔術方塊,讓我思考的是:為什麼有些人因著某種失落,會選擇讓自己困在沒有出口的永恆中,就精神分析的概念來講就是固置(fixation)。

我們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到過去的某個吉光片羽,然後不知不覺中,我們就把日日夜夜的當下眼前活成那個想要回到的過去。

然後我們就變成被困在時間琥珀裡的蒼蠅,就短片的場景來說,就是少女無以為繼的地鐵車站,但如果我們細心體會,會不會真正被困住的反而是魔術方塊,它就像是一抹幽魂,在地鐵車站徘徊,想要尋回往日的美好時光?


這也是為什麼故事的最後是這樣說的:

就在此刻,下班列車即將到站,魔術方塊像是意識到甚麼似的,更是用盡心思要吸引少女的注意,像是要跟即將到來的列車競爭甚麼。

可惜的是,少女很快地解開魔術方塊,但還是匆匆地趕上列車,徒留魔術方塊繼續留在原地的地鐵車站。

少女離去的地鐵車站似乎有點寂寞,無以為繼的變成是魔術方塊,然後,它也在等待著下一個可以陪伴它度過困局的人,很快地,它又看到另一位沒有趕上列車的中年男子。



之三、回不去了


《失落的彈珠玩具》最令人動容的就是最後主角終於在碩大的雞舍找到失落的「宇宙飛船」彈珠玩具,透過啟動總開關讓那些冰冷的玩具起死回生,在冰冷的空間中與玩具互相取暖的對話。


"你好,我說……不,也許我沒說。 總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區的玻璃罩上。 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溫留下白濛濛的十個指印。 她終於睡醒似的朝我微笑。 令人想起往日時光的微笑。 我也微笑。

似乎好久不見了,她說。

我做沉思狀屈指計算,三年了! 轉瞬之間。

我們雙雙點頭,沉默片刻。 若在咖啡館裡,該是啜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擺弄花邊窗簾的時候。

總是想到你,我說。 心情於是一落千丈。

睡不著覺的夜晚?

是的,睡不著覺的夜晚,我重複道。 她始終面帶微笑。


不冷? 她問。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別待太久,對你肯定太冷了。

好像,我說。 隨即用微微發抖的手掏出香煙,點上火,深吸一口。

彈珠玩具不打了? 她問。

不打了,我回答。

為什麼?

165000是我最佳戰績,記得?

記得,也是我的最佳戰績嘛。

不想玷污它,我說。

她默然。 唯有十個得分燈慢慢上下,閃爍不已。 我望著腳下吸煙。


為什麼來這兒?

是你呼喚我。

呼喚? 她顯現一絲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爾一笑。 是啊,或許是的,或許是我呼喚你。

找得我好苦。

謝謝,她說,講點什麼。

很多東西面目全非了,我說,你原先住的娛樂廳後來成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甜甜圈專賣店,咖啡難喝得要死。

那麼難喝嗎?

過去迪士尼動物電影上快死的斑馬喝的正是那種顏色的泥水。

她哧哧地笑。 笑容真是燦爛。 倒是座討厭的城市啊,她神情認真地說,一切粗糙不堪,髒亂不堪……

就是這個時代的啊。

她連連點頭。 你現在幹什麼?

翻譯。

小說?

哪裡,我說,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 把一條髒水溝的水移到另一條裡罷了。

沒意思?

怎麼說呢,沒考慮過。

女孩呢?

也許你不信:當前跟雙胞胎過日子。 做的咖啡是非常美味。

她嫵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會兒。 有點不可思議啊,好像什麼都沒實際發生過。

不,實際發生了。 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不會,我搖搖頭,來自“無”的東西又各歸原位,如此而已。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 我們共同擁有的僅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時間殘片,但至今仍有些許溫馨的回憶如遠古的光照在我心中來回徬徨。 往下,死將俘獲我並將我重新投入“無”的熔爐中,而我將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過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暫時刻。

你該走了,她說。

的確,寒氣已升到難以忍耐的程度。 我打了個寒戰,踩熄煙頭。

謝謝你來見我,她說,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多保重。

謝謝,我說,再見!


我走過彈珠玩具的行列,走上樓梯,拉下拉桿開關。 彈珠玩具電源如漏氣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徹底的沉寂與睡眠壓向四周。 我再次穿過倉庫,走上樓梯,按下電燈開關,反手關上門——在這段時間裡,我沒有回頭,一次也沒回。"


這段對話有一種千辛萬苦的感覺,但在這種千辛萬苦中卻也明瞭些甚麼。

主角像是看到自己選擇的困局,像是讓生命困在沒有出口(未來)的地鐵車站,只能透過現代生活的符號所營造的小確幸來麻痺自己。

在這裡,語言的作用不是為了追尋光,也非為了找到出口。而是為了讓自己哪裡也去不了,然後定格於時間的某一點,像是蒼蠅困在琥珀中。


我想,有沒有可能主角忽然透過彈珠玩具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把自己冰凍在時間的雞舍,受困的地鐵車站。然後,他想著甚麼東西不用如此死寂下去,而是,可以有些甚麼流動的可能。

因此,他離開彈珠玩具,離開倉庫,離開了現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