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身的醜聞:Ferro的性別理論與化身博士

 


(本文改寫自:20250731的山風頻道,討論Antonino Ferro, Mind Works: Technique and Creativity in Psychoanalysis, 第四章:同性戀:一塊有待耕耘的沃土 (Homosexualities: A Field Ripe for Ploughing))



今天會先介紹 Ferro 理論的一些簡要結論,若時間允許,後半段會討論臨床案例。此外,如果還有餘裕,也會簡要介紹兩位酷兒理論家。因為在閱讀 Ferro 的理論時,很自然會聯想到一些酷兒理論中的核心觀點,兩者可彼此對照與補充。


首先Ferro 認為,從嚴格的精神分析觀點出發,我們其實需要一種全新的疾病分類方式。這種分類不再依據個體的外顯行為,而是根據他們的心智運作模式來理解與分類。

他指出,精神分析其實可以非常有力地引導我們去思考一些表面上看似異性戀的伴侶,其實在心理運作層面可能更接近同性戀;相對地,一些表面上是同性戀的伴侶,其內在關係模式反而展現出比傳統異性戀關係更「異性戀」。Ferro 提供了一種帶有革命性的新視角,讓我們得以將精神分析視為一種可以開啟思想、揭露真相的「醜聞式願景」(scandalous vision)——我個人對這個「醜聞性的願景」非常感興趣,待會也會延伸討論。

Ferro 接著指出,在這些視野中,往往蘊含著比表面看來更真實的真理。他引述某人的說法:也就是去解構「如果它看起來是那樣,那它就是那樣」,並提到 Freud 曾形容精神分析是一場「瘟疫」——我想這句話應該是佛洛伊德當年赴美演講時跟同事說的話。


Ferro 進一步區分分析現場中「性」的兩種呈現方式。他說,分析中的性談論可以被理解為兩種形式:

第一種是「敘事衍生物」——意思是說,個案藉由談論性,其實是在傳達內在的心理失調或心智運作模式。

第二種則是「關係性的描述」——也就是說,個案談論性時,是在指涉當下發生於他與分析師之間的互動狀態。舉例來說,若某位個案經常談及他在性愛中極力追求百分之百的契合感,總覺得無法達成,那麼他或許正透過這樣的敘述表達對分析關係的不滿——覺得分析師無法真正「貼近」他的脈絡與需求。這樣的訴求,其實是一種關係性模式。

這裡的「關係性性交」(mental intercourse)描述的,便是一種精神上的匹配,而這樣的匹配不只在分析情境中發生,也存在於個案與他人、乃至與自己的關係當中。


這個觀點挑戰了我們慣常對「表象」與「真實」的二元區分,也揭示出許多生物學上是異性戀的伴侶,其心理結構與客體關係卻呈現出同性戀的特徵。相對地,一些表面上是同性戀的伴侶,其實又運作著異性戀式的關係動力。Ferro 打破了我們對性傾向與性別角色的僵化想像,強調心理結構與潛意識慾望的複雜性,並指出它們其實並不受限於生物性別的劃分,反而更真實地反映了個體的內在世界。





Judith Butler


這不禁讓我聯想到酷兒理論家 Judith Butler 的一段重要文字,Butler 指出,「性別(gender)」與「性(sex)」不同。Sex 指的是生物性別,而 gender 是一種不斷持續的表演行為,這些行為建構出一種性別內在穩定性的假象。

換言之,性別認同本身具有表演性,不是一個單一穩定的本質或真理,而是透過行為、實踐與反覆演出所構成的。Butler 批評將性別視為「自我固有」或「自然的生物事實」的觀念,並強調這其實是一種建構——這樣的建構掩蓋了性別的社會性、歷史性與偶然性。她認為,性別差異不是內在真實的展現,而是文化力量的產物,是歷史條件與社會秩序變遷的結果。


我認為,酷兒理論恰好可以補充Ferrro 理論較少提及的社會文化面向。也讓Ferro 的論點也能與酷兒理論進行對話。


我們也來認識Judith Butler這位著名的酷兒理論家。她是哲學出身的學者,博士論文寫的是高達美的詮釋學。她深受結構主義與後結構主義影響,也熟悉傅柯、Lacan與海德格,並融合了女性主義觀點。她自我認同為「非二元性別」(non-binary),這已跳脫出 Ferro 所使用的性別二元語彙。Butler 的外型中性、略帶陽剛氣質,具有濃厚知識分子風格,生活極為低調。除了性別與酷兒議題外,她的理論也延伸到政治與社會運動領域。例如在以巴衝突期間,她也曾多次發聲支持弱勢群體。


由於她的理論具有高度挑釁性,因此也受到不少誤解與扭曲。她新近出版的書《誰害怕性別?》(Who’s Afraid of Gender?)便是為了澄清外界對她理論的誤解。書中她明確表示,生物性差異確實存在,也有很多人認同性別是不可改變的。她質疑的並不是「生理性別是否真實」,而是我們如何建構「性別是自然的真實」這件事。這種解構精神與Ferro 關注「表面看起來是某種樣子,實際上卻另有其心理結構」相近似,而 Butler 則指出這種結構往往是由社會與文化力量所塑造。


她主張:二元性別的框架必然會受到更廣闊視角的挑戰,性別經驗與表達的多樣性,無法被簡單的二元分類所涵蓋。她寫道:「拒絕性別這個概念,等同於拒絕承認這種複雜性,而這種複雜性在當代生活中無處不在。」我覺得這段話非常有啟發性。



醜聞式願景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 Ferro 所謂的「醜聞式願景」。我看到這個詞時非常好奇,為什麼他要用「醜聞」這樣的詞彙?


我們日常生活中所謂的「醜聞」,有點像是狗仔隊挖掘的八卦——我們總是對那些「表面看起來是這樣、私底下卻不是那樣」的事情特別感興趣。其實,這樣的著迷,也反映了一種潛在的人性:我們總覺得事情不可能只是表面上看到的樣子,背後應該還有別的面貌。

所以,Ferro 所說的「醜聞式的願景」,其實就是精神分析的一種潛能:它能夠揭示表象下隱藏的心理實情。這種挖掘會帶給人刺激以及有趣的興奮感。


Gershman, H. (1983) The Stress of Coming Out.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43:129-138


我在這裡也找了一段美國精神分析師Gershman談「出櫃」(coming out)這個概念的文章。他認為,「出櫃」不僅適用於同志經驗,而是適用於所有人——他說,每一個人,其實在不同程度上,都處在「進出隱密空間」的過程。

他寫道:我們作為社會性的人類,為了適應社會生活,會戴上各種面具。只有在非常少數的時刻,我們才能真正坦誠且自發地面對自己。他認為這也是為什麼精神分析師這麼依賴夢,因為夢不是表面,而是潛意識的深層內容。

他進一步指出,幫助一個人放下神經質防衛,就像是試圖拿走一個受傷者長期依賴的柺杖。出櫃的歷程,也是一種讓人放下防衛、重新面對真實自我的過程,非常焦慮,也常常伴隨崩潰。

更深一層的問題是:很多人不只是害怕向他人暴露自己,更是害怕對「自己」暴露自己。這種自我否認,其實是更根本的困難。即使進入治療,有些個案仍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真正承認並接受:原來我有心理的情感困難。

換句話說,即使人在治療中,也可能仍然「在櫃子裡」。只有經過一段時間,他才可能願意打開櫃子,對治療師訴說更深層的自己。


這讓我想到 Ferro 所說的「醜聞性」,它並不是關於道德與否,而是揭示了潛藏在人際關係下的深層人性。而我們對於這種內外反差的好奇——櫃內與櫃外、表面與真實——其實正是人性的某種驅力。





出櫃認識論:賽菊寇


酷兒理論家 Eve Kosofsky Sedgwick 也從另一個角度談到這種「櫃內/櫃外」的結構。Sedgwick 是一位猶太女性,異性戀、體型肥胖,年輕時是那種最容易被霸凌的書呆子。她最親密的朋友是一位男同志,也是酷兒學者。


Sedgwick 提出「暗櫃認識論」(Epistemology of the Closet),指出同志與異性戀的定義、出櫃的方式與效果,並不是二元對立可以涵蓋的。她的理論幫助我們挖掘那些無法被分類、無法被定位的存在。她徹底質疑了我們對表象的信任,強調那些「看不見的、櫃內的」,往往比表面上可見的更加真實。這正好對應到 Ferro 所強調的「心理真實」(psychic reality)以及潛意識的力量。



案例——Luca。


接下來要講到一位身處暗櫃的個案Luca。 他是一位律師,也在大學任教。他的父母對他的出生充滿期待,但他兩歲時母親就罹患重病,並因藥物副作用長期處於憂鬱狀態。父親雖然情感上在場,但長期忙於工作,無法充分照顧母子。


Luca 結婚後,過著雙重生活:白天他是櫃外的丈夫與父親,晚上則進入另一個同志情慾的暗櫃,似乎在填補內心難以承受的空虛。這樣的生活越來越極端,彷彿分裂出兩個自己——一個是文明、受控的;另一個是原始、非文明的。這種分裂最終威脅到他的婚姻生活。

他與一位名叫 Manolo 的男性發展出施受虐(S/M)的性關係,過程中有身體傷害與情緒羞辱。隨著這段關係愈演愈烈,Luca 開始感受到危機,於是尋求分析協助。

Ferro 解釋,Manolo 象徵的是 Luca 無法被原初照顧者所「涵容」(contain)的那部分,因此完全被暴力侵蝕。而弔詭的是,這個暴力既使他屈服、卑微,卻也奇妙地帶來一種平靜——就像用外在暴力鎮壓內在暴力一般。


這段關係逐漸在移情中也浮現。Ferro 發現,在治療室中形成了兩種空間:一個是專業、理性的空間;另一個則是瀰漫著色情、黑暗氣息的紅燈區空間。而 Manolo 也成為分析師如何被觀看與被個案經驗的一部分。

Ferro 將 Manolo 理解為多種強烈情緒的集合體:暴力、憤怒、羞辱……而治療的過程,就是將這些被裂解的情緒碎片帶回體驗與理解,這像是某種情緒的代謝。

後來,Luca 終於向太太坦承他的雙重生活。他的太太,也象徵著他內在能夠涵容這些複雜情緒的女性部分——而這種涵容,也是一種心智上異性戀式的整合。

他曾夢見家鄉一間電影院,兩個放映廳互相干擾,一邊播著浪漫愛情片,一邊播著西部暴力片。兩個戲院的電影同時播放也互相干擾,這象徵他內在世界的撕裂與干擾。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分裂的世界愈靠愈近。


隨著治療進行,Luca 罹患了一種罕見的糖尿病,需要進行細胞移植治療。Ferro 把這當成心理層面的比喻:糖分無法代謝、藉由分解脂肪來應用能量,卻使得帶有毒性的酮體堆積——如同原始情緒無法轉化,便變成具毀滅性的毒素。而分析,就是幫助情緒代謝的阿法功能(alpha function)。當這些原始情緒能夠被象徵化、被代謝之後,Manolo 這個「暴力的替身」便逐漸失去了存在的必要,也自然從生活中退場。


最終,Luca 能夠與自己早期未被涵容的情緒建立起關係,進一步實現內在性別與愛的結構性整合——使他從施受虐的困境中走出,建立起較穩定的異性戀式心智運作模式。

為了怕大家誤解,Ferro 也提醒我們:這些轉化與整合的過程,並不取決於生理性別,而是一種心智的歷程。



變身博士


我認為這個案例非常觸動人心。

在觀看《變身博士》的1931年的版本時,也讓我不段思考其中的變身過程 (它是第一部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恐怖片,化妝技術極為創新;當時透過濾光鏡拍攝變身過程,展現海德的野獸化。)

男主角弗雷德里克·馬奇表現極為出色。他所詮釋的海德先生,造型絕非敷衍,幾乎運用了所有能想像到的技巧,把這位象徵傑基爾博士內心黑暗的角色塑造成一個極端醜陋的怪物:突出的門牙、尖長的犬齒、濃密蓬亂的頭髮遮住額頭、寬大鼻孔、深陷眼窩與濃眉,再加上滿布手臂與手背的毛髮,使他看來宛如從尤金·奧尼爾戲劇中走出的毛茸茸野獸。導演魯本·馬莫利安對這部作品投入極大熱情,將傑基爾變身為海德的過程呈現得細膩而生動。片中以漸進式曝光手法,讓變身時的臉孔持續顯現在畫面上,第一場變身已令人驚豔,隨後幾場的處理則更加成熟震撼。


優秀的電影表現手法在當時大受歡迎,但讓我思考的是:何以觀眾會對「變身過程」如此著迷?那個過程是可怕的、破壞性的,卻也令人難以移開目光。影評人對變身場景也津津樂道,不只是因為技術,更因為那揭示了人性中「我除了是表面上這樣子,還可能是別的樣子」的張力。

而這不正是 Ferro 所說的「醜聞性的願景」嗎?


我們注視變身博士的變化,某個層面其實是在注視自己:那個我們尚未理解、甚至尚未面對的自己。精神分析最擅長的,不正是引導我們去觀看與思考這樣的變身嗎?

而性別,不只是身份或外貌,更是一種心智的運作模式。Ferro 用他的理論,讓我們看見:性別在內心深處,其實是情緒與關係的深刻表達方式,是我們與他人、與自己交織互動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