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謬《異鄉人》和Winnicott對話(II ) (初稿)

                                                                      尋找異鄉人書封



之一、我不是存在主義者


  • 許多被認為是存在主義者的大師都想跟存在主義劃清界線。我們先來聽聽研究卡謬的大學教授卡普蘭怎麼說:



"卡繆拒絕接受存在主義者的標籤,可能是希望跟沙特那個緊密人際關係網保持距離,但他這種表白也是真誠的。他和沙特對荒謬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對人類的潛能也抱持不同概念。在卡繆看來,每個人都自具目的,至於人類整體,就如他在《薛西弗斯的神話》所說,「隱藏著無人性的一面」。他認定這本書是「反存在主義」的。對沙特來說關乎重要的是意識──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來或相處不來。然而對卡繆來說攸關重要的是,相對於世界或相對於世間事物的無生命本質,人類是微不足道的。這種差異從他們兩人小說的風格和主題看來就明顯不過:《嘔吐》對他人懷抱著恐懼;《異鄉人》的宇宙則對人類帶著柔靜的冷漠。"


在美國之行回答紐約法與高中(這群因為二戰被困在美國的孩子極度渴望來自祖國的信息)就被學生問過他是否為存在主義者?


"卡繆跟這些高中生開玩笑說,他在哈佛大學剛被人問過他的「存在主義政黨」有多少黨員。他說他的答案就是:「我們不是一個政黨;我們更像一種風氣。」那些高中生還是想知道:你的這種風氣裡有多少人?「恰好是一萬零四百七十一,」他回答。......不管卡繆怎樣否認他是存在主義者,這都毫不相干。數以千計在聖日耳曼德佩修道院地區地下室夜總會聽爵士樂和跳搖擺舞的年輕人可以證明他是錯的,因為他們如今全都是存在主義者。在他們看來,卡繆的軍裝式大衣是存在主義者的;他的香菸也是存在主義的:現在戰爭結束了,他還在吸沒有濾嘴的高盧藍圈(Gauloises Disque Bleu)香菸。存在主義把戰爭的粗糙悲觀主義跟解放的飄然狂喜結合起來。存在主義心境牽引出一種人生的急迫感和對行動的需要,從抵抗運動的神話式解讀取得靈感。存在主義作為一種潮流,追求的是自由與責任共存的生活方式;就像它意圖代表的哲學一樣,它最終是由群眾塑造。它從《薛西弗斯的神話》和沙特常被引用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等一類的作品往下滲透到大眾文化。3但它是從爵士樂和小說取得它的說服力。 “


Alice Kaplan (2020)。尋找異鄉人:卡繆與一部文學經典的誕生。台北:大塊文化。


  • 題外話一下,卡普蘭的這本書式閱讀異鄉人之前的最佳導讀,更重要的是讀來深入淺出,趣味橫生,強烈推薦給大家。


  • 這種因為時代更迭而蔚為潮流的存在主義風氣,也讓我想到早期卡謬由文星雜誌引進台灣的五零年代,因為白色恐怖的肅殺之氣,因此透過諾貝爾文學獎的掩護,還有高舉著卡謬離開共產黨的"棄暗投明"(荒謬的是,許多存在主義者幾乎都是左派,卡謬一生堅持左派路線眾所皆知)偷渡卡謬還有他的異鄉人到台灣來。

  • 二戰的主戰場在歐洲,粉碎了人類所建立的文明夢想,體制與文化崩壞,在極度的虛無中,百廢待舉,急需注入一股新鮮的空氣。誠如卡普萊所言:"存在主義把戰爭的粗糙悲觀主義跟解放的飄然狂喜結合起來。存在主義心境牽引出一種人生的急迫感和對行動的需要...”;對照五零年代的台灣,國民黨的威權統治下,談論政治令人生畏,體制擠壓心靈與行動,那就轉到文學與哲學,幽微地抒發時代荒謬所引起的種種喟然。


  • 就像我們也可以從溫尼柯特的文章中嗅出濃濃的存在主義味道,身處在一二戰時代,沒有被當時風行的存在主義思潮所影響也說不過去。就我自己閱讀溫尼柯特的經驗,感覺他好像從現象學出發,以人為主體,將佛洛伊德以自然為主體的理論又重新詮釋了一遍。這種精神以及典範轉移本身就是存在主義的。

  • 在“普通虔誠的母親”中,溫尼科特將他的思想與存在主義劃分開來:


"萬物皆有開始,它賦予了諸如存在之類的非常簡單的詞為其意義。

我們可以用法語式的詞“existing”來討論存在,可以把它變成一種哲學,稱之為存在主義,但不知何故,我喜歡從“存在”(being)這個詞開始,甚於用“我存在”(I am)來表述。 重要的是,除非一開始我與另一個尚未分化的人在一起,否則我什麼都不是。 基於這個原因,討論存在比使用屬於下個階段的“我存在”這個詞更加真實。 不能過分強調存在是一切的開始,如果沒有做為與被做為一切就沒有意義。"

[“The ordinary devoted mother”, 1966, pp. 11-12]

  • 這段文字讓我思考存在主義以人為主體,因此高喊出來的是“我存在”(I am),不禁讓人想到沙特的存在先於本質,或者一個人的存在由其行動所界定;然而溫尼柯特更深入地思考這個議題,把它置放在人類情感發展的脈絡中研究。並認為在“我存在”(I am)之前還有一個“存在”(being)的階段,這個階段嬰兒與母親全然融合沒有區分,在生命最初幾週,這種在生命最初幾週,這種母親和嬰兒一體的(環境-個體)設置,才是存在的核心。

  • 換句話說,存在主義者把人高舉到跟神同等的位置(《異鄉人》裡的檢察官把莫梭稱為「反基督先生」,卡繆則在他為某個《異鄉人》版本所寫的導論裡聲稱莫梭是「唯一值得我們擁有的基督」);而溫尼柯特則狠狠地打臉這種自戀:如果沒有促進性的環境,要討論人的存在是不可能的。

  • 既使溫尼柯特與當時的存在主義思潮劃出界線,我們還是可以從其行文間獨到濃濃的存在主義氛圍;這種不希望自己成為某個潮流的一部份,本身就很存在主義。

  • 話說回來,本來就不會只有一種存在主義,存在主義的家譜淵源流長,從齊克果人與神的對話,到叔本華思考人如何掙脫其生物處境,到尼采將情感與感官的體驗提升到一定地位,更別說德國的海德格對存在的詩意思考,還有雅斯培對存在與精神病學的深入研究等...,就連當時蔚為潮流的沙特與尼采也大不相同。

  • 因此,接下來我將從Makari, G. J.的文章出發,探討莫梭的存在主義宣言,如何受其母親的影響,來回應溫尼柯特這個觀點。



Makari, G. J. (1988) The Last Four Shots: Problems of Intention and Camus' The Stranger. American Imago 45:359-374

  • Makari是歷史學家,也是精神分析師,他對精神分析與歷史進行了許多精彩的研究,

  • 如:心靈革命、精神分析的創造。。




之二、漠然意味著什麼?


「隱藏是一種快樂,然而沒被找到是一種災難」(《溝通與不溝通》,第186頁)


"對溫尼科特來說,如果不提及能夠提供促進環境(facilitating environment)的夠好母親,就不可能討論女性元素。

讓我們回到早期階段,母親以微妙的方式處理(handle)寶寶奠定了模式。我必須詳細參造此一環境因素非常特殊的情況。要不是媽媽擁有乳房,寶寶還可以在原初心智尚未與母親分離的時候存在;否則就是母親沒有能力做出貢獻,在此情況下,寶寶必須在沒有能力存在的情況下自行發展,或者以殘缺的能力存在。"


Abram, J. (1996) The Language of Winnicott: A Dictionary of Winnicott's Use of Words. 


  • 佛洛依德的自戀只有自己,溫尼柯特的自戀受其督導克萊恩的影響,一開始就有嬰兒與母親。


  • 週二的山風,瑞君心理師對莫梭的漠然之觀察的引人深思,她是這麼說的:


"莫梭那種對外在環境不置可否的態度,他是順應的,似乎在一種比較強迫性的環境中,他便停止了一種思考或者就是有點順著他去吧,看他要怎麼認為,敷衍過去也就是了,似乎他有一種在外在不太想跟對方正式認識或打交道的感覺,就讓對方無限延伸對他的想像與認定。即使他有意見,盛情之下又該怎麼表達出去呢?每一種自發的表達或表態,對於他人來說,或許都會被解讀為一種驚奇或一種攻擊,但是這卻是由他人把我們認定的「我」,被推翻為「非我」的情感發展中很重要的過程,否則則會被他人隨意的扣上許多「非我」的大帽子(就像是,莫梭並不那麼認同什麼稱兄道弟的實際意義)。"(陳瑞君心理師)


"而莫梭總是很驚險的在事後才發現,怎麼對方的反應會跟他想的不一樣,然而後來這些種種不一樣的地方,他的沉默被對方當成認可,並沒有更讓莫梭更去溝通,而是回到一種更內在低谷的回音當中,像是捉迷藏的遊戲一樣,看到對方跑的更遠了,即使讓意謂著他更無法被找到,但在當下,他似乎有點不是那麼介意被留在一個不被找到的山谷裡。"(陳瑞君心理師)


  • 在異鄉人中我們會看到莫梭對瑪麗熱情表達的無動於衷,兩性關係以某種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自戀型態進行著;就George J. Makari的看法,這可能是某種莫梭與母親關係的重複。

  • 莫梭面對母親的死訊,念茲在茲的僅是母親去世的日期,去弔唁時,對母親的遺體也甚無興趣。然後他回想起剛把母親送到養老院時母親天天哭泣,但久了也就習慣,後來母親在養老院交了些朋友,到頭來變成要讓母親離開養老院肯定會傷心。面對無動於衷的莫梭,母親自己也顯得無動於衷,對於失去兒子很快就習慣了。

  • 然後莫梭回憶起,“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媽媽一直看著我,但我們幾乎沒有說話”(第 4 頁)。  “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一句話……”(第 58 頁)。 這張沉默望著母親的景象暗示了莫梭在童年時可能經歷的挫敗。 隱隱暗示著一種無聲無情的環境,使他從對外在客體的渴求中,撤退回自給自足的自戀世界。

  • 這種現象還可以從莫梭對於與母親居住的公寓的想像中略窺一二:

“當媽媽和我住在一起的時候,它很適合我們,但現在對我一個人就太大了,我把餐桌搬到我的臥室裡。 那是我唯一使用過的房間……公寓的其餘部分未曾使用過,所以也沒有費心去照料它。”  (第 25 頁)

在此,代表情感接觸的公共空間空蕩蕩的,而且未曾使用過。也就是說母親所表徵的促進性環境在莫梭主觀的世界中似乎一直缺席著。

  • 莫梭在原生家庭的退縮與漠然,似乎也不是那麼絕對,在他面對被女友拋棄的雷蒙,不惜偽造假信引誘雷蒙女友陷入圈套,似乎也代表他對母親對他的拋棄的懲罰。要自戀者去承認自己需要他人是很大的威脅,但是卻透過對雷蒙的投射(客體關聯),洩漏了自己的傷心與憤怒。

  • 自戀者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任何人,句點王彷彿就是否認自己需要跟人連結的理由。莫梭因為促進性環境的失敗讓自己退回自戀中,也讓我想到一二戰時期也讓人對於被國家文明背棄的痛苦,轉向於自身的關懷,人本主義因運而生。


(對照卡謬來看)


  • 我們都知道卡謬與失聰的母親還有舅舅居住在阿爾及利亞的貧窮公寓,無盡的貧窮還有沉默是他童年中的永恆景象。


"這個公寓是他感受最深的地方,他在這裡磨練了觀察事物的意識和對語言的耳感,他更憑著活了二十五年的智慧開始意識到他稱之為「荒謬」(the absurd)的存在景況。他在哲學課裡也曾研習所謂荒謬,但他對這個概念的意識來自自己的身體:他十七歲時患上的一種疾病,威脅到他可能從周遭世界獲得的感官喜悅。所有人最終都會死亡,只是早晚的問題。荒謬的不光在於人生的有限,還有人類在物質世界面前顯得毫無意義。他下定決心,他第一項重要藝術創 作要來自這方面的簡單事實。"       (尋找異鄉人)


  • 當我在維基辭典查詢荒謬(absurd)這個字,驚訝地發現它來自中古法語 absurde,拉丁語的 absurdus 意味著「不協調的,不和諧的」,由ab (「遠離,出」) + surdus (「沉默的,耳聾的,沉悶的」)組成。讓我發揮我狂野的想像力,荒謬一方面意味著對抗那種被存在的真相保持沉默的景況;同時也意味著遠離沉默(耳聾)。

  • 讓我們回到陳瑞君心理師的文本,她所描述莫梭那種,面對他人的那種"隨他去吧","隨你們怎麼看","隨你們怎麼想";還有那種在溝通的過程中,總是慢一步的感覺。

不禁讓我想起童年的卡謬,面對失聰且不太會說話的母親與舅舅進行溝通的景象,應該是滿懷挫折,意思總是無法精準地傳達,甚至被意會到的時候,往往已經遠離了溝通的情境。以至於最後呈現一種"隨他去吧"的放棄。直到後來也習慣各自退回自己的小房間,而這個自戀的小房間相對來說還安全許多,或許這就是瑞君所言:莫梭自己也不太介意不被找到,因為已經習慣了。

  • 以溫尼柯特的語言來說,莫梭可能就是部分存在,或者以缺損的方式存在。但是就卡謬來說,青春期的他因為肺結核搬到相對較富有的肉商舅舅家居住,不僅營養補足了,舅舅家豐富的藏書,還有後來遇到的中學與大學老師柯尼葉,啟蒙了他的心智與文學涵養。都可以算是某種生命貴人,也就是補足我們促進性環境的重要客體。




之三、為什麼要連發四槍?(如果還有時間再討論這個部分)


  • 異鄉人法庭辯論的一大焦點除了莫梭的漠然之外,還有就是如果莫梭槍殺阿拉伯人是為了自衛之外,那他為什麼在阿拉伯人被槍殺之後還要連開四槍?這四槍也讓文學評論家與讀者傷透腦筋,George Makari提出了有趣的看法。

  • 首先是莫梭在葬禮上邂逅了為母親哭泣的女性友人馬森夫人,這種真情流露對他的自戀堡壘是一大威脅,再加上內心隱含對母親的憤怒,當然無法與她共情。

  • 接下來的場景就是海邊度假,莫梭可說是踉蹌地逃離至海灘,莫梭形容海灘“與母親葬禮的熱度一樣”(第 75 頁)。暗示著某種共演又要發生。

  • 剛開始雷蒙與阿拉伯人發生衝突,莫梭還勸阻雷蒙不要動粗,但不知道是怎樣的潛意識力量驅使,莫梭又再度回到海灘。回到海灘的莫梭望著阿拉伯人,阿拉伯人以一種被理想化的漠然回望。 

"我看到一些阿拉伯人在閒逛……他們靜靜地注意著我們,以其特有的方式——彷彿我們是石頭……我……回頭看了看。 他們和以前一樣,以同樣模糊的方式注視著我們所在的地方。  (第 61 頁)

  • 這一段敘述有趣在於,漠然地到底是誰?是莫梭將自己的漠然投射到阿拉伯人身上,還是阿拉伯人代表母親的漠然,無論如何,這段優美的文字,似乎像是莫梭理想化自己的自戀,其中含混著對母親尋求慰藉。若以溫尼科特對於存在起源的看法,源於母嬰融合之處,或者嬰兒認同母親之處(女性元素)。

  • 然後莫梭再走進,看到一個阿拉伯人吹起笛子,誘惑的三連音反覆著,像是死亡之歌。他看到岩石上仰躺著阿拉伯人。

" 他仰躺著,雙手交疊在腦後,臉被岩石擋住,陽光照在他身體的其餘部分。 可以看到他的工裝褲在熾熱中冒著熱氣。  (第 74 頁)"

  • 此段情慾化的描述更增添了那種自戀者退下自戀的防衛,投以溝通的意圖。但遺憾的是,就在此時,阿拉伯人亮出刀來閹割了莫梭的柔情。接下來就是莫梭不知怎麼了,拔槍還擊。這個不知道怎麼了充分體現了本我的憤怒,或者就像瑞君心理師所言,主體發現自己竟然這樣被理解?但這一次莫梭不在是被嚴密防偽包裹的不在乎,而是以強力的我還擊這個殘酷的非我。

  • 至於為什麼在確定阿拉伯人死亡之後莫梭還要補上四槍,George Makari認為這像是莫梭的自我懲罰,因為一槍與四槍結果都是殺死阿拉伯人,只是後面的四槍像是莫梭等著這個社會,還有法律體制來懲罰他。最後四槍變成“敲響痛苦之門的敲門聲”。

  • 我的另一個想像是,最後四槍讓莫梭恢復他的理智,讓他的自戀防衛再度回復,讓他又重新做回漠然的人,回到自我的掌控權中。

只是這一次,這個自戀的存在主義者,下定決心要跟這個非我的體制社會槓上了。(這種心情轉折已讓我想到某些無差別殺人者的內在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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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乃薩所羅蘭山風頻道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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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8-22卡謬《異鄉人》和Winnicott對話(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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