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sformation in O:雜談芬尼根守靈夜,金剛經(20230319 薩所羅蘭內部工作坊初稿,成稿會於日後出版,敬請支持購買。)


  1. 新路瀝成,書寫中...

很高興今天有這個機會來跟大家交流,因為我在準備這次的素材時,其實不知道比知道多太多,自己的思考也凝固成一攤死水,也期待在此跟大家對話與激盪,讓死水可以變成活水(transformation)。

為了理解文學界的天書,我特意看了不少參考資料,許多跟學者交流的影片有關,愈看愈發恐懼,主要的原因是覺得這本奇書翻譯的不可能,翻譯似乎會減少讀者transformaion in o的可能,如果少了這個過程,又如何可以體會這本書的真諦?但另一方面,以我的先輩知識來說(特別是語言這方面的),這些學者要忙上數年,而且大都靠著群策群力完成的理解工作,真的是巨象與螻蟻的差別。

這種自戀的挫敗,也是很多學者的共通經驗,雖然後來經過一連串的痛苦掙扎過程會導致新奇與樂趣,逐漸滋生出玩性來。可惜以這次準備的時間來說,恐怕是無法達到這種境界了,但這是可以期待的事情,也因為薩所羅蘭策畫的這次活動,讓喬伊斯與芬尼根成為自己文學閱讀生涯一份巨大的禮物。

無論如何,對於全能自大與自戀的破除,讓我慢慢地接受,然後從這種有限的感覺出發,從而也感覺到團體的重要,還有人與人之間相生相依的重要。這就是我定位這次工作坊對談的起點,也期待這次對談可以讓我的文本可以繼續發展下去。


  1. Transformation in O  (T(O)) 與Transformation in K  (T(K))
    這次工作坊,主要是為了理解T(O) 與T(K)。對我來說,特別著重於分析師與治療師的認識論與認識歷程。簡言之,借用上次工作坊的比喻,如果等待果陀像是等待詮釋,那分析職人可以做甚麼來促進這個過程?

我們都知道,改變發生最重要的兩項因素是體驗與反思,恰好這就是我對T(O) 與T(K)的看法,這兩者又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特別是精神分析來說,我們常被提醒"此時此地"的重要,這項提醒背後其實賦予了"體驗"(T(O))的深意。我們會用各種方式來說明體驗:遊戲、拋接球,被動(接受)、懸置、成為。我聽過一種更傳神的說法,就是走進會談中,開始變得像個瘋子,卻在日常生活愈來愈清醒。

而甚麼叫做走進會談室?於我就像走進人性的劇場,走進一個空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頭未知與留白如此重要,這樣才可以等待故事發生。

或者有人說,每次會談就像一場夢,這種比喻的好處是,我們對夢比較會帶著T(O)的心情,而不室把一切都說實說死。以上說了那麼多,其實都是為了促進個案的移情可以發生,像是引蛇出洞一般,讓這種體驗可以被全然地烘托出來。

而分析師的設置(特別是內在設置,或者說分析態度)可以促進這個過程。


  1. 醒夢: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們凡夫也不妨練習「無所住而生其心」,

最初可能比較困難,但是時間久了,

就會把世間的人、事、物看作如幻如夢如演戲。

你會非常認真地演好目前的角色,但很清楚自己是在演戲,

那就不會受到利害、得失、你我、是非的影響而煩惱不已。”


聖嚴法師的這段話,在在讓我想到Bion說的清醒夢,通常我們作夢比較像是金魚在魚缸,並不知道自己被侷限在小小的世界中;而心理治療中治療師的位置,比較像是從魚缸外面觀看著,並且去描述金魚的處境。

而當我們把此時此地的體驗,經歷為一場清醒夢時,我們可以同時是在魚缸的魚,同時又是在魚缸之外的治療師。魚缸內的侷限性,主要是受制於慾望法則(我執),也就是聖嚴法師說的:"利害、得失、你我、是非的影響。"用分析的話來說,有點接近於佛洛伊德說的"longing for?"(對固定客體的慾望投注),當這個慾望太過強烈,沒有彈性也沒有其他路徑時,很容易就會變成"fixation”(無法哀悼),如此暢通的河流漸漸地鬱積起來,活水也會變成死水。


當然佛法有許多方法來對治因為慾望而起的種種煩惱,還有對於般若智慧的阻礙。而精神分析主要透過詮釋,藉由從外面看著金魚缸的觀點,主要的作用便是要修通這個鬱積的汙泥,讓河水可以再度暢通起來。


當然夢的比喻還有一個好處,誠如聖嚴指出的,不會讓我們太過執著這個慾望的得失,藉此產生過多的防衛與阻抗,而是讓我們可以去擁抱得與失,經歷它,從經驗中學習。

換句話說,醒夢的位置也為我們準備某種無憶無欲的分析態度。


“In conformity with this my statement that the man has to “dream” a current emotional experience whether it occurs in sleep or in waking life is re-formulated thus: The man's alpha-function whether in sleeping or waking transforms the sense-impressions related to an emotional experience, into alpha-elements, which cohere as they proliferate to form the contact-barrier.”


Bion, W. R. (1962) Chapter Ten. Learning from Experience 3:24-27



  1. 醒夢的書:芬尼根守靈記

網路上有一個學者叫Adam savage,為了要開始閱讀芬尼根守靈記,開始製作一系列的youtube影片,為了接近這本人人望而生畏的天書。他並非從文本開始,而是從各種參考資料:改編電影、註釋解析逐漸去靠近芬尼根。這系列影片的第三支,在他看了一個不知所云的改編電影後,為網友找到一位喬伊斯的學者Vicki Mahaffey,向她請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WVKFt15bc8&list=PLKKxeZoPg0xjq_BtootqbjB0ppsJStgvY&index=3


他們的對談非常有趣,這種對談的形式當然也很接近今天的工作坊,他們談到芬尼根是一本有關作夢的書,Vicki認為喬伊斯在創造這些字的時候,可以說把文字弄得像做夢一般。讓我們沒有辦法一下子掌握。

因此,如果要走傳統學者重視頭腦的老路(-K),恐怕只會撞得滿頭包,因此,想要駕馭芬尼根,除了需要在語言上博學多聞,還要有靈活及彈性去轉化這麼扭曲如夢,或者具有創意的文字結構。於是閱讀芬尼根開始不僅透過眼睛,可以轉化為透過嘴巴的閱讀,或者乾脆唱出來,或者舞動而出?

換句話說,閱讀喬伊斯恐怕是要透過意識流的技巧去捕捉眼耳鼻舌身意的細膩過程。

於是我不禁想問:難道喬伊斯為我們創造某種醒夢的體驗嗎?逼得我們不得不放下我執,達到某種無憶無欲?


(Adam savage and Vicki Mahaffey對談)


  1. 黑暗之光

Vicki Mahaffey說:這不是一本可以帶著最大樂趣閱讀的書,而是一本需要大家共同閱讀的書。它是一種語言的彙編,就像把純粹的英語透過菱鏡折射,卻變得更加黑暗而難以穿透。而其實在這種黑暗之中,以會有某種閃耀的東西。就像站在夜空下,但適應之後會發現上面佈滿星星,雖然黑暗還是主要的體驗。
有時候需要倒著讀,就像是閃族語言,DOOMLOT,倒著讀原來是TOLMOOD。這就像是字謎遊戲一般。腳色,符號,所有的一切就像語言分子重新排列組合的過程;這些人物不斷地重組變形,不像我們期望的那般具有某種連貫性。

Vicki Mahaffey說:"你必須用所有你知道的東西擦去你的光彩。"

讀著讀著你會覺得有趣,不會因為讀不懂而焦慮,反而促進我們的愉悅,特別是對未知事物保持開放的愉悅。

書的循環結構也意味著一種提醒,你以為你走到事情的終點,而它或許只是一個起點。


  1. 思想起

Yes, tid. There’s where. First. We pass through grass behush the bush to. Whish! A gull. Gulls. Far calls. Coming, far! End here. Us then. Finn, again! Take. Bussoftlhee, mememormee! Till thousendsthee. Lps. The keys to. Given! A way a lone a lost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 riverrun, past Eve and Adam's, from swerve of shore to bend of bay, brings us by a commodius vicus of recirculation back to 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


以上的段落看起來行雲流水,我們跟隨著喬伊斯的鏡頭順著麗菲河的流向,穿越灌木叢,聆聽沙鷗遠揚,從海岸的逶迤到港灣的曲折,攜同我們沿著罪惡相生一再循環的寬敞街衢迴轉到霍斯城堡及其領地。


但你可知那裏是小說的開頭?哪裏是小說的結尾?

這種無始無終的循環結構予我們某種提醒,就是無論我們如何了解,此時此地的現象僅是一連串轉化的某一點;這也有點像是夢的結構(佛洛伊德形容夢的結構就像菌覃與菌絲,表面的菌覃往下探索,可以深入地下無窮的菌絲),沒有絕對而終極的理解。

寫到這裡,不禁想起以往我對思想起心理治療中心的一個聯想:每一個想法的終點,

只是一個起點,如此循環不已....。誠如Bion說,人是轉圈圈的動物,因此,可以在診療室營造一個可以一直想下去的夢空間。


這也很像芬尼根守靈 . 墜生夢始的故事開頭:搬運磚瓦的工人芬尼根從梯上跌落,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守靈時灑在他身上的威士忌酒香卻刺激他甦醒。人們將他按倒,叫他安息吧,已經有人來接替他了。

接下來的故事似乎就是芬尼根的夢...。



  1. 分析態度(內在設置)

According to Bion (1970), one connects to that expansive or “divine” self by suspending ego functions of memory, desire, and understanding.”


Reiner, A. (2021) What Language are We Speaking? Bion and Early Emotional Lif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81:6-26



因此不管是故事結構還是小說設計帶給我們的體驗,在在都是夢的結構。

而講到夢,我們知道的是,某個意象可能凝縮了無數的經驗,因此意義是無窮的。這使我們充分理解甚麼叫做"懸置"(suspending),進而擴展自我潛入更深邃的內心。


我覺得這種能力也可以是一種內在設置的建立,換句話說也就是分析的態度;接近於佛洛伊德說的匿名性anonymity,中立neutrality,禁慾Abstinence。

這三項準則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邀請:

匿名性可以邀請個案對治療師有無盡的想像

中立則就安娜佛洛伊德來說是:與自我本我超我維持等距。這個等距可以創造一個思考的結界,邀請治療師不要跨出那個結界。

禁慾(節制)指的是創造無欲的態度,分析本身不遵循意志,或者指向性,這是一種邀請自己的內心進入transdormation in O。


相關的補充態度還有:幽默(比較良善具有撫育性的父母,輔助性超我),它讓我們可以接受無常;

最後則是一種放鬆或者放棄的態度,把自己淨空,我的想像是停機坪要有飛機起飛才有分機可以降落。


當這個空的空間可以給出,才可以遊戲,然後可以想。


  1. 本日公休

最後我想跟大家分享一部電影"本日公休"。

導演傅天余找來二十多年沒演戲的影后陸小芬來詮釋自己擔任理髮師傅的媽媽。陸小芬去看導演的時候提著兩袋水果,打扮隨興,像個好久不見的阿姨跟導演聊天,讓導演當下就有一種這腳色非她莫屬的感覺。

陸小芬自己也說:雖然她很久沒演出,但看到這部電影的劇本就不想錯過,可能覺得這個腳色會成為她另一部代表作。而跟許多新生代優秀演員一起演出的她,在在提醒把自己歸零,以新人的態度工作。這個新人的態度讓我很有感。(無憶無欲)


片中有個出其不意的段落,當然也是本日公休的主題,阿蕊給自己放假一天去幫隱居鄉下的老客人剪髮,到的時候才發現老客人其實已經往生,於是這是最後一次剪髮。

阿蕊一面幫老客人剪髮,一面說話給客人聽,還有圍繞在身邊送行的子女聽。

那個聲音,雖然近在眼前,到其實遠在天邊。像是天上的菩薩說給在場的人,當然包括觀眾聽的話。

這個溫柔又超然的聲音,像是一個針輕輕戳進我們內心最深邃的地方,提醒我們生老病死愛過恨過的一生,無論如何其實也就夠了。

這個夠是一種深刻的了解,一切圓滿具足。因為經歷過,然後就可以放下了。

就像芬尼根的麗菲河,承載著小鎮上的生老病死,然後一切都匯集到空性的大海。


They lived und laughed ant loved end left.

(FW 18. 20-21)


他們活過了,樂過了,螞蟻似的,愛過了,盡頭了,走過了。



忽然發現治療師的工作也很像電影的理髮師,看著身邊的客人來來去去,同時我們也在經歷著無常,也許會有一點寂寞,但是那些終將告別的一切,其實卻發生在我們每一刻聆聽病人講話的過程中。

無憶無欲,或許提醒我們,這是我們可以擁有,對病人最溫柔的姿態。


(文章修訂稿會由薩所羅蘭成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