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尋與大寶寶:不陪我玩的話,我就要哭了喔

https://today.line.me/tw/v3/article/GgG5J8R

本文摘錄自新書:

https://www.taaze.tw/products/14100130439.html?srsltid=AfmBOorFMsGP4OWWm_15z7p89qqzdy9uC22qvRuDlPWx7ZePIEYPOTF6



前言:從電影《結婚》談起…


準備這次對談,撥空到「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看了喜愛的小說家七等生作品改編的電影《結婚》,意外發現電影中的女主角美霞與《神隱少女》裏坊寶寶,頗相互呼應。

《結婚》網頁的本事如此寫道:


「藥鋪千金美霞和農會青年雲郎互有好感,一場舞會讓曖昧昇華為初戀。在那個門當戶對根深蒂固的年代,家世懸殊的兩人背著父母悄悄來往,在明媚的鄉間小路留下彼此相愛的身影。一心迎娶美霞為妻的雲郎,不顧女方母親的強勢介入,從老家一路追到基隆,在遙遠的異鄉與戀人擁抱短暫的幸福。但相聚的時光越親密,被迫分開的折磨就越痛苦,當男人在壓力下開始退卻,萬念俱灰的美霞該如何面對無愛的將來?」註一


註一:關於結婚的相關連結如下

https://www.goldenhorse.org.tw/film/programme/films/detail/3705?search_year=2023&search_category=FF


從性解放的今日回看上世紀六零年代為了自由戀愛痛苦掙扎的有情人,深受撼動;倒不是因為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故事,而是看到來自歷史洪流的人類命運,還有命運背後的潛意識集體動力。在這樣的感動中,又閱讀法國分析師Gauchet Marcel. (2007)描寫這段歷史(從門當戶對到自由戀愛)擲地有聲的論文〈慾望之子〉而被放大,像是背景中隱約穿梭的音符被連結成優美的主旋律,終於可以朗朗上口,我為自己找到坊寶寶專屬的習語(idiom)而激動著。


讓我們再回到《結婚》。有趣的是,片中的門當戶對主要是由雙方母親所主導,兩位女性雖然婚姻選擇不同(一嫁富一嫁貧),既使嫁到富家如美霞母親,仍會因為出生低而被瞧不起,希望女兒嫁得更好為自己揚眉吐氣,社會經濟背後牽扯的女性自戀,還有子女被父母潛意識所投射的命運。

另一個主題則關乎性特質(sexuality)的轉向,讓我印象深刻的場景是電影結束前,被禁錮的美霞對失智且中風的阿公獨白:記得幼時曾跟阿公上酒家,難忘阿公情人美麗的臉龐。這段娓娓道來的獨白傳達出多層意義,一方面是美霞想念自己的情人,而這樣的苦澀恐怕只有類似處境的阿公可以理解;另一方面則表達出美霞對於婚姻體制的控訴,但更教人心酸的,無論美霞還是阿公,都身處在這個由人類集體意(潛意)識所交織的體制中,也就是從集體親族的「生殖繁衍」,逐漸地過渡到「個人慾望」的實現。而電影中的孩子(美霞以及坊寶寶),作為祖先的社會制度鞏固,逐漸地轉變成,想要抵抗集體性與社會性的「嬰兒陛下」(The child, his majesty) 。性特質的意義從生殖以延續社會體制,轉化為個人情感慾望的追求。


後現代思潮及與酷兒理論對於這樣的轉變頗有推波助瀾之用,Rubin G. (1984)便批判以生殖做為社會體制鞏固的情慾階層(似乎是把門當戶對的概念就性解放再加以反思)。異性戀一對一婚姻體制便由此而來,預設了完美上層的客體。

但早在酷兒理論之前,佛洛伊德對性特質的歷史演變已做出分析,作為科學家的佛洛伊德不帶價值偏見的思考,反映出相當程度的基進性,可惜後繼者對佛洛伊德理論的基進加以忽略:


「現代人失去了古代的靈活性,變得更加傾向某種滿足模式,此種模式不允許太多自由。古代與當代性愛生活最顯著的區別無疑是古人強調本能自身,而我們強調客體(object)。古人美化本能,願意尊重即便是低劣的客體;而我們則鄙視本能活動,並在客體優點中尋找藉口。」(Freud: 1905. p. 28)』


電影《結婚》便是從客體典範轉移到本能典範,很好地演示了現代社會對於本能的回歸。



之一、死亡之舞:你愛我嗎?你不愛我我就去自殺!!


那回歸本能典範就沒事了嗎?事實上,人性可不是非黑即白:


『需要知道,很多人仍因為性的相關問題尋求心理治療,我們的時代似乎出現更顯著的症狀,超出性的範疇。神經症似乎走上不同道路,與另一種社會病症更相關,即Hilflosigkeit,德語意為無助。』(Silva M. A. C. & Magnelli A. , 2019)


時代風向一轉,人類從對性的壓抑(Verdrängung )轉換成心靈上普遍的無助(Hilflosigkeit)。這意味著甚麼?就我學習嬰兒觀察的經驗顯示,那些被過多玩具環繞的寶寶,或者被雙親過度誘惑的嬰兒,總會從他們身上嗅出某種躁狂暴戾的味道,似乎是過度刺激造成的無所適從。一方面不知道要選擇甚麼?另一方面,每一個玩具每一種慾望都化為來不及,不想也不要好好品嘗,過度刺激累積成拔高的過度焦慮,難以洩載,也算是另種極端煉獄。就像《神隱少女》中擁有太多卻總是無法饜足的坊寶寶。


早期的理想客體,主要為了傳宗接代,不僅是基因的優生,也包括社會階級的優良傳承(家庭家族作為社會體制的基礎);但轉向本能之後,我們看到的是本能與客體脫鉤,內在滿滿(或經資本主義過度刺激)的本能,卻也變成無法言說的憂鬱。然在其中我們又失落了甚麼呢?


Gauchet(2007)在其著名文章〈慾望之子〉強調:『然而,過去幾十年,兒童被賦予很多權利,他們知道這些權利。兒童從父母與周圍任何人獲得很多尊重。最近,一位10歲大的德國孩童因父母給的禮物與承諾不符而報警。孩子相信他們的生活與欲望是最珍貴的資產,父母必須滿足任何需求。他們被稱之為欲望之子,沒有學會等待,需求無限。幸福的問題也發生巨大變化。人們曾經依賴集體來理解幸福的概念,個體必須查看世界遺產來尋找幸福時刻。然而,現在的尋求是向內的。孩子們相信幸福的概念可以在內心找到,對於來自集體的事物不屑一顧。集體不再代表祖先留下的禮物,祖先不再負責傳承。也許這種向內尋求是因為個體的家庭歷史輕易被視為理所當然。父母不再是必須尊重的權威,變成永遠的供給者,權威不一定合法。欲望之子擁有權利,沒有義務。他們相信自己可以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父母的形象不該跟隨。他們不認為傳承父母之名是重要且極富價值的責任。這些孩子被教導質疑任何強加給他們的權威。實際上,權威被認為是一種強制。承載父母之名可能被視為負擔,必須重新評估。』


《結婚》中的美霞,對於雲郎的退縮非常沮喪,將巴拉松灌進汽水瓶,到舞廳質問雲郎是否依舊愛她?美霞的步步逼近讓雲郎左右為難且逃之夭夭,被丟棄後飽受打擊的美霞,憤而服下巴拉松,放飛自我地跟陌生男子跳起華爾滋。這個場景把這部電影的荒謬推至高潮(導演在此才有了一絲七等生的味道)。當然對於這個場景可以有多種解讀,我看到的是美霞似乎在跟死亡共舞;當本能與客體的對立成為某種困局,失卻了客體的本能變得只能孤單獨舞,像是一場無止盡的憂鬱之舞。

還好Bollas(2018)提出他的解方:認為本能與客體一樣重要,也絕非對立。本能唯有透過客體才得以充分體驗自身,成為真我習語(idiom)的表達。我們仔細閱讀Bollas的論述,可以看到他深受佛洛伊德(本能)與溫尼柯特(客體)影響,試著在他們之間搭起一座橋,用他文化學者的智慧,帶我們步入宏觀的視野,重新思索重要課題。


一開始我們無從理解本能,更別說掌握它,唯有透過客體協助,把部分本能寄託(投射)於客體身上,藉由客體來協助我們領略本能,反芻之後再回返以滋養我們,藉此體驗了自我的本能。如果可以抵達這種深度,才能稱之為與真我相遇;從本能到真我,不再是那個被體驗為外來的、強迫的命運,無情地擺弄我們(如美霞的處境),更多是我們對自己進行點點滴滴的理解與拼貼,逐漸匯聚而成的馬賽克,每個人所形成的馬賽克都非常獨特且不同,有著如同萬花筒般的演示,這就是我對個人習語的詮釋。註二


註二:榮格學派對於夢與神話童話的重視便是在探究身處文化與歷史中的我們,複數習語的最大公約數。


我花了兩小節來鋪陳我對《神隱少女》較為宏觀的理解,諸多象徵細節就交給薩所羅蘭的同事與榮格學派的朋友們。我想以電影的日文片名為這小節作結。

原片名為《千與千尋》,我覺得千或許代表的就是失卻客體的性本能,還有它所面對魔法國度這個極為原始的潛意識世界;最後尋回名字的千尋,可被視為終於尋回真我的本能。

這提醒我們,在重返性本能的年代,如果沒有善加引導,人會變得跟性一般強制且無情。順著Bollas的思路,就是重新把本能與客體連上線;Bollas看待我們的本能為「未被思考的已知」,這個概念似乎結合了溫尼柯特形容嬰兒第一次體驗本能就像被閃電擊中般驚嚇;跟客體連上線就意味著客體協助我們消化與思考這種無名恐懼的心靈旅程。

因此,從千(象徵fate,命運,強調人被某種看似外在力量或環境迫使)到千尋(象徵destiny,天命,強調人找回自己的主體性,尋求本能體驗與表達)的旅程,凸顯出認識真我需要使用客體(就像千尋在魔法世界遇見的諸多貴人們)。

話說回來,分析治療不就是如此?我們都是透過使用治療師(移情或者互為主體關係)來體驗自身真我,到頭來,分析治療就是與自己相遇的旅程。


『真我的存在只是一種潛能,唯有通過經驗來實現。(無論是潛意識的還是其他方面)它沒有確定的意義,因為其重要性取決於客體經驗的品質。...如果分析師已經決定允許自己作為客體使用,那麼他就有機會了解這種使用的性質。並且透過這件事來認識被分析者的真我:病人對於構成人格的元素,非常特殊的使用。』

(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C.Bollas 王明智譯)



之二、生命之旅的體驗:認識世界為什麼需要想像的刺激?


  1. 只有現實沒有想像…


溫尼柯特曾經教導新手媽媽,讓孩子認識外在現實的可貴:

『現在咱們來問一個問題:為什麽一個平凡的健康人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眞實感又可以感覺到想像的和個人的真實感?我們究竟是如何長成這樣的?這個成長是很大的優勢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運用想像力讓世界變得更刺激同時也讓真實世界的事物變得更有想像力。』


就溫尼柯特來說,認識外在現實尚且需要內在的主觀,特別是豐富的想像力。在山風頻道中陳建佑醫師進一步提問:讓世界變得更刺激有什麼好處?相反來說,我們有時會聽到人說「我沒有什麼興趣」、「我覺得好無聊」、「我沒有想去完成的事情」...


這邊有點微妙的,溫尼柯特雖然在說,我們的內在現實會一點一滴被外在現實幻滅,自然屬於成長的一部分。但他也沒有因此否定內在現實的價值,反而強調這個不可避免的過程尚須內在現實與外在現實不斷地來回對話。

這個觀點與Marion Milner在論述藝術與人生的關係不謀而合,Milner認為如果只有外在現實,生活這件事情將少了許多樂趣,甚至顯得有點日復一日的平板,這也是建佑醫師說的「有些無聊」,也是他在問的為何要讓世界變得更刺激?

對於發出這般困惑的人,或許可以說,他們還未充分使用客體來認識自己。因為單純地與客體或者外在世界互動,若是缺乏想像力來刺激豐富情感,很難說他們可以獲得甚麼體驗。



  1. 習語(idiom)的聯想


「温尼科特將真我定義為天生潛能 (inherited potential),持續體驗 (experiencing) 一種連續存在(going-on-being),並以其自己的方式和速度獲得個人心理現實和個人身體圖樣 ...如果我們要提供真我的理論,我認為強調這個核心自我 ... 是我們人格的獨特表現與習語 (idiom) … 真我在客體關係之前就已存在。然而,它僅僅是一種潛能 … 它的演化仰賴著母親和父親的促進。然而,沒有任何人只有真我。每個天生的體質都會與現實世界相遇,而在人格特質和人類文化之間的來回對話與辯證,它的其中一種產物是心理生活。」(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C.Bollas p.8 劉又銘譯)


透過Bollas對真我的解說,更能凸顯出藉由不同體驗所傳達的習語,頗有「心靈之旅」的意涵。我們不僅透過客體,也透過更外圍的社會文化來體驗真我。這樣的概念佛洛伊德曾經在談本我(id),便提出本我之中尚且有超我智慧所累積的跨代傳承。這樣的傳承有點像是心理免疫,這些類似於前概念的東西烙印在後代的本我中,為的就是幫助我們去傳承祖先的生存智慧。

類似的概念還有溫尼柯特的文化池,或者Jungian的集體潛意識。這也像是Bollas所說的習語,或許我們採集跨文化的神話或民間傳說,為的都是趨近某種共享的體驗(或者集體習語)。透過多種習語彼此的交織,不斷地重說故事去修正集體的情感基因。


  1. 在魔法世界遇見自己


讓我想到《神隱少女》這部電影,講述的就是一位有點執拗的小公主成長的故事,電影透過千尋來到魔法世界(或許也就是溫尼柯特說的內在幻想),來讓那一時不可接受的外在現實,因為內在幻想的刺激,變得豐富起來。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千尋在魔法世界遇到的每個角色,都是她對自己真我的投射,透過自己與這些角色的互動,來體驗自己的成長。


這個論點到了Bollas講述真我,得到更進一步的推衍:真我從來不是獨立存在於那裏等待被我們找到,而是透過與客體、與社會文化(或許就是溫尼柯特講的外在現實)來來回回的交會,透過這種交會產生的活生生地體會,在內心世界(內在現實)產生的幻想、意象,不斷地碰撞、對話、補充,慢慢地擴展自身的緯度。



之三、貴人:對的時候給對的東西


  1. 第一道原汁原味


『對小孩來說生命只是一連串的美妙強烈感受,對小嬰兒而言更是如此。妳已經看過在妳打斷孩子的遊戲時發生了什麽事:事實上妳很想給他一個警訊,這樣孩子才能好好結束遊戲並忍受妳的打斷。某位叔叔給妳兒子的玩具是眞實世界的一小部分,但是我可以了解也會考慮到,要是能在怡當的時機由對的人、用適當的方式把這個玩具拿給孩子,對孩子來說就有意義。或許,我們也可以想起自己曾經有的小玩具,以及它當時對我們的特殊意義。但是,假如它現在還擺在壁爐上、看起來是何等平淡無奇呀!』


溫尼柯特的提醒讓我思索外在現實如何融入內在現實?

作為大人的我們,早已習慣於外在現實,因此忘記生命首次體會到外在現實的刺激,帶來那種第一道原汁原味的鮮活感受。對我來說,這是生命很重大的失落,也是往後許多大人透過許多管道(電影、小說、戲劇、體育、商業活動等...)想要找回來的體驗。


只是這種體驗尚且需要我們準備好,才能領略它的美好;就像我們如果沒有準備好,實在很難領略咖啡的美,甚至會覺得苦澀而難以下嚥:因此市面上就會有加奶,加糖,加上各種配方的組合,協助我們過渡到手沖咖啡的純淨美好中。如果我們用心體會,會發現咖啡廳也是這趟發現之旅不可或缺的小幫手,還有咖啡館我們遇到的人,擁有的回憶。因此,我們看似可以悠遊於咖啡世界,或者成為咖啡達人,別忘了為我們準備這些的幕後功臣:客體。


  1. 導遊與貴人


我想,現實,無論是外在與內在現實(如本能),都需要親職的促進(如客體),才可以真正領略它的美好,並且可以讓它停駐在心底(無論是透過對它感受的描述,還是對其豐富的幻想能力,都需要一個頂級的導遊,透過它的導覽,帶領我們連接起自己的真我與內外現實,讓這趟生命之旅畫為我們的一部分)。


這也是母親這個導遊(或者這趟生命之旅我們會遇到的貴人)存在的價值,Bollas把他說的更好,透過這些客體,還有我們與他們相遇的故事,去體會自己投射出去真我習語的每一個面向。



之四、讓內在現實與外在現實連線


  1. 飛翔的主題


『孩子的雙腳並不需要時時牢牢的固定在地面上。如果一個小女孩想要飛翔我們不會告訴她:「小孩子不會飛。」相反的我們會將她抱起來扛在頭頂上飛來飛去再把她抱到櫃子上面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小鳥回到鳥巢了。不久孩子就會發現飛翔無法靠魔法達成。夢裡神奇的飄浮在空中或許醒來後還可以記得一些印象至少會有個關於邁開好大一步的夢。有些童話故事提到可以健步如飛的「七里格長統靴」(Seven-League Boots)或是會飛的「魔毯」這都是成人對這個主題的貢獻。十歲左右小孩會練習跳遠或跳高努力跳得比別人更遠或更高。除了夢的緣故這還是三歲左右自然產生的飛翔概念所殘留的強烈感受或印象。』


溫尼柯特這段文字讓人想到全能自大的可貴,這些小時候的遺跡,渴望能將外在世界融入主觀的內在世界中;這也是何以會有魔法世界的由來,溫尼柯特提醒我們不可小看它的力量與價值,可能會是日後帶給現實刺激的燃料。

譬如:雖然小小孩在現實之中體驗到重力,還是希望可以透過奮力一跳帶來飛翔的感覺。這是內在試著與外在連線後妥協的創意,也是人類體育活動的原型。

這種想讓兩個世界疊影的渴望與努力,將是未來科技發明的燃器,如同我們不時在YouTube看到那些從過去穿越到未來的人,他們形容未來科技便是「神奇如魔法」。


另一方面,如果內在現實沒有辦法跟外在現實連線,會發生甚麼情況呢?

《神隱少女》中的湯婆婆似乎象徵著永遠不跟外在現實妥協的女巫,在她全能自大的世界裏,只希望他者永遠配合(成為湯屋的奴隸)。坊寶寶看似被湯婆婆溺愛,從她房間沒有窗戶的意像看來,更像是受困於湯婆婆的溺愛中,在溺愛背後的母嬰關係,其實只有母親沒有嬰兒。有趣的是坊寶寶似乎沒有爸爸,這帶來某種單偶生殖的想像,也是關乎女性自戀的魔法幻想,在這種幻想中,母親比父親更渴望小孩,當傳宗接代並非唯一,女性不再是生殖工具,對婚姻體制失望的女人,開始為自己生小孩,小孩代表自己,也代表那個可以補償她的配偶,當父親消失時,小孩的世界忽然被壓縮得很小很小。


  1. 窒息的母愛


這種吞沒性的母愛總帶著死亡的況味(Joyce Madougual註三與Egle Laufer的作品便曾講述這樣的母親),譬如湯婆婆為了讓寶寶永遠留她身邊,編造出人類及外面世界很危險,充滿細菌的恐嚇謊言。坊寶寶的潔癖像是對佔有母親的認同,同時也弱化自己,讓自己永遠走不出去,無法離開母親;讓其成長變成沒有外在現實的幽閉空間,甚至其內在現實也被湯婆婆的現實所覆蓋。換句話說,坊寶寶的世界其實也被湯婆婆併吞掉,成為迫害式、缺乏想像力的存在。

難怪呼它總是輕易勃然大怒,因為內在那股無從表達的真我習語,找不到發洩沒有出口,蓄積在體內逐漸膨脹,於是它巨大不成比例的身軀宛如某種坐困愁城的惆悵。


註三:在早期融合的母嬰關係中,當嬰兒有了我與非我的概念,就會成為某種死亡子宮的想像:『無論以何種形式表現出倒錯行為,其目的始終是為了捕捉「匿名旁觀者」的眼睛,這是陽具意象的外在表徵,即第三個維度。多虧了這個身處暗處的第三者,儘管它淪為被斬首的內在客體,或者是了無生命的象徵客體,但個體藉此保有自己的認同,泯除了永存的憂鬱或迫害焦慮之風險。在這段期間,他的自我認同受到威脅,可能被拉進永無止盡的全能母親世界,其所表徵的精神空缺:即精神病。』(McDougall J. 1972)



之五、虎姑婆的仁慈


  1. 媽媽女巫


『看看這麽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吧。他很快樂整天自己一個人,或是跟其他孩子一塊兒玩耍。他還坐在桌旁像個大人一樣吃飯,白天時分他已經能夠區分我們所謂的真實事物以及小孩的想像力了。到了晚上他又會怎樣呢?睡覺而且毫無疑問的還會做夢。有時他會尖叫著醒來。這時母親就會連忙跳下床,衝進房間打開電燈把小男孩緊緊抱進懷裡。他會因一步一步認識現實世界並因此開心嗎?恰恰好相反,他可能會大喊:「滾開,妳這個巫婆!我要媽咪。」原來,是他的夢境蔓延到我們所謂的眞實世界裡來了。母親一籌莫展的等了將近二十分鐘(這段期間對孩子來說,她就是女巫)。然後,他又突然撲過來,緊緊摟著母親的脖子,仿佛她才剛剛出現似的,但他還來不及告訴她掃帚的故事就又睡著了,所以母親把他放回床上,再回自己房間去。』


原來女巫很可能是內在與外在世界關乎女性意像的某種幻想,可能代表母親的投影,或者是其他女性。這時候我們可以瞥見小孩如何體會母親或者母性意象。


『當小男孩在半夜醒來,把母親誤認為巫婆時,她很清楚自己並不是女巫,所以她可以耐心等待他恢復神智。第二天,當他問她:「媽咪,世界上真的有女巫嗎?」她立刻就可以回答:「沒有。」同時,她又找出一本女巫的故事書來講給他聽。當妳的小兒子對妳特別預備且營養豐富的牛奶布丁做鬼臉,表示布丁有毒時,妳並不會生氣,因為妳很清楚布丁是好的。妳也曉得,他只是暫時以為布丁有毒,妳會想辦法克服困難,過不了幾分鐘,他可能就會津津有味的把布丁吃了。要是妳對自己沒有把握,就會少見多怪的強迫孩子把布丁吞下去,好向妳自己證明它是好的。』


於是,這個媽媽心中有寶寶,擁有清楚卻可交流的內在與外在世界,隨時準備好讓寶寶使用;不像湯婆婆心中只有自己,反過來使用寶寶陪伴自己,將寶寶禁錮在自己全能自大的世界中。

同時擁有內外世界了了分明的媽媽,就像小孩垂手可得的玩具,這麼恰到好處,讓小孩隨時可以發現她,使用她,透過她來認識自己的內在世界;因為夠篤定,會讓小孩長出某種相信,對於自己的想像,同時也長出相信外在現實的能力。


  1. 床邊故事虎姑婆


湯婆婆總讓我想到床邊故事虎姑婆,對於催促小孩趕緊睡覺,竟然講出如此驚悚的故事,背後的潛意識頗值得玩味。

或許墜入睡眠的感覺,像是要與母親分離,自己的身心也將體驗到逐漸裂解分離。因此,用重覆的故事來共情這種恐懼,同時共情渴望母親握著小手安慰寶寶的需要,提醒著我們母親的在場,讓分離變得可以忍受。


但為何會有虎姑婆的床邊故事呢?就像溫尼柯特文字中害怕女巫的小男孩。

我們知道客體如母親,總有讓我們失望的部分,這樣的失望千百種,每個小孩的體驗各有不同。這也是被潛抑到夢裡讓人害怕的女巫由來。

另外一種女巫的想像是由湯婆婆的惡女形象所賦予,就坊寶寶的故事看來,當生命首次感受到我與非我,被原初母親吞沒的感覺變得如此鮮活;溫尼柯特在在提醒我們,當母親開始感受到,寶寶的內在有一股真我想要尋求自己的表達,想要在自己的生命落地生根時,母親能否敏感於嬰兒的真我,一點一點地將自己,還有外在現實介紹給寶寶。或許這樣宛如生命導遊的母親,可以沖淡許多原初母親的融合便會帶來迫害感受。


讓我們再回到虎姑婆的床邊故事。在床邊講故事的母親,就是現實中協助寶寶安眠的扶持母親,這是一個敏感於寶寶的內在真我的母親,一遍一遍地講故事,像是握著小孩的手,告訴他,不用怕,可以讓自己融入這種黑暗的睡眠中,夢裡或許有你害怕的虎姑婆,但夢外有媽媽手,還有媽媽的故事,說故事的媽媽還有故事中的虎姑婆,可以同時存在;若你不信,當你快嚇醒時,媽媽永遠可以接受你的招喚,回到你的身邊。



之六、走出幽閉空間:關於社會性的思考


  1. 嬰兒陛下


『兒童發展的某個階段,嬰兒被認為是,正如弗洛伊德所描述的,「嬰兒陛下」。弗洛伊德明確表示,此一地位必須被推翻。似乎很多家庭未能完成這項任務,「嬰兒陛下」被引導認為自己不無需放棄王位。

這個事實揭示了現代症狀與當今症狀的重要區別。神經症似乎被認為,由於拒絕離開嬰兒在讓出皇位前所經驗的自戀階段,導致精神病發作。這種拒絕會在青春期浮現,這是個體發展的關鍵階段。在這個階段,個體將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成為曾經相信能成為的一切。這個階段,他將不得不向集體展示他的性選擇並回應。他將不得不接受生活的偶然性。』(GAUCHET,2007與2011)。


佛洛伊德清楚標示了嬰兒陛下必須讓出王位,但絕非法國大革命的暴烈,因此溫尼柯特建議的溫柔地現實幻滅版本比較適合飽飽的使用,透過這個版本,湯婆婆這種類型的母親也將逐漸讓位給溫尼柯特的母親,一個可以讓自己被寶寶使用的母親。因此,那隻被派來監視坊寶寶,長著湯婆婆臉的烏鴉,後來可以縮小尺寸,變成小蒼蠅,也可以坊寶寶縮小版的小老鼠照顧。


這讓我們想到閹割的好處,無論是變成小老鼠或者小蒼蠅。

另一種閹割是把母嬰聯合體閹割掉,許多對孩子的獨特性有無盡認可的家長,太過耽溺於自己跟小孩的愛情,不惜讓出小孩的社會性。倘若可以早一點處理閹割,或許等到青春期第二次爆發日子將會變得容易一些,不會顯得這麼無助,或者逃到深深的崩潰自殺中。

當祖先父母的權威被視為青少年抗拒的對象;社會被視為限制困住本能自由的枷鎖。小孩就無法倚賴外在環境或權威的扶持讓自己成熟。

原來閹割也是一種放手,放下自己的自戀,放下對母親深深的倚賴;放手的下一步將會帶來社會性(在神隱少女中以工作的隱喻啟動),伊底帕斯父親代表的三,就是社會性的最小單位,也是社會性的起點。


  1. 接受偶然性:骯髒吃骯髒大


其實個體的真我一開始就置身於我們無法決定的偶然性中(無論是我們的父母、外表、基因、階級、原初潛意識幻想)都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台灣有句諺語講得好:「骯髒吃骯髒大

」,便對偶然性對於成長的助益頗多肯定,或許這就是Bollas講的fate(命運);而當代社會對於自我實現(個體化)的強調,開始就絕非立基於孤絕的個體化想像,而是立基於Winnicott所說,母親的存在之中(乃至人類的文化池中),就榮格學派的語言,或許就是集體潛意識。

因此無論怎麼說,自戀中就是個幻想,一開始我們就存在於複雜網絡(matrix)的生態系統中。

一方面,個體不得不倚賴這個偶然(fate)協助我們成長茁壯,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接受(或反抗)他們帶來的限制。無論無何,能否有效的處理這樣的偶然性,也是協助我們內在的必然性(那種想要成為自己的渴望)可以更加成熟地脫穎而出。


而非像是湯婆婆把自己的巨嬰珍藏起來,讓他不要被這些偶然性汙染(外面皆是病菌),卻也造成巨嬰無法透過社會的偶然性逐漸成長。

幸好後來坊寶寶被千尋帶走,開始有了小社會共同體,協助它可以慢慢長大。




參考文獻


Bollas C. (2018). 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1st ed.). Routledge. ISBN 9781138692008.


Winnicott D. W. (2009). 第六章,一步一步認識這個世界. In The child the family and the outside world (pp. [頁碼]). 心靈工坊。


Silva M. A. C. & Magnelli A. (2019 July 16). The child his majesty! The challenges of psychoanalysis for the new times [Podcast episode]. In Reflexões sobre a mudança das experiências subjetivas entre a época de Freud e a contemporânea [Audio podcast]. Retrieved from https://podcasters.spotify.com/pod/show/atelie-de-humanidades/episodes/012-A-Criana--sua-majestade-e3jml4


Gauchet Marcel. (2007) L’enfant du désir. Champ psy 2007/3 n° 47 p. 9-22.









不生不滅:在那聲音中,卻無法辨認出那就是他自己

https://movie.douban.com/photos/photo/2881668809/

(本文選自薩所羅蘭內部交流活動:以文會友)


「如何逃避或面對生命實際上構成了我們生命本身,這也是弗洛伊德特別感興趣的問題。從這

個視角出發,或許應該重新思考弗洛伊德對『生命起源』的虛構描述。選擇快速結束生命或是

以自己的方式活到最後,其實是有無故事可說的關鍵——即使那個故事僅是關於如何死去。

畢竟,敘事不就是描述我們對於渴望之物的追求,以及在這個過程遇到的種種挑戰嗎?

弗洛伊德曾暗示,在遙遠過去的某個時刻,人開始擁有自己的生命故事。這些故事不僅是關於

生與死,而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去生、去死。這個過程充滿了障礙與挑戰,就像一個故事。總

之,我們可以說,有部分自我或許不渴望或不需要生命故事,而另一部分的自我則認為生命故

事與生命密不可分。

......在1920年,主題是要么盡快死去,要么以自己的方式死去,有或沒有故事;但到了1930年,

事情變得更複雜:一方面,試圖終止我的生命故事;另一方面,仍然有故事想說,將生命整合成

更大範疇的故事。」 (王明智譯)(註一)


之一、死亡況味

聽說這次薩所羅蘭又要談貝克特,就像碰到困難個案的心情,想到走進診療室便要壟罩

在一大團β元素的毒氣中,便望而卻步。既使知道這個劇的版本大約50分鐘,剛好跟一個

session的時間不相上下,仍然覺得難以下嚥。另一方面,面對困難病人,常會提醒要準備好自

己,讓身心狀況足以代謝診療室的毒氣,不至陣亡。

在網路上瀏覽幾個版本,最後選擇哈洛品特的版本,可以稍稍入口。哈洛品特是英國重

要的劇作家,第一次認識他乃透過梅莉史翠普主演的《法國中尉的女人》,當時就被他以古諷

今戲中戲的手法深深感動,因此產生好感。可能透過品特對克拉普的詮釋,讓診療室多出一些

容易被理解的α元素,哈洛品特在此變成扶持我的母親。另一個原因是,其他版本主要是舞台

劇(更別說我是透過屏幕觀看),距離更遠,很多東西沒有辦法看得很細很清楚,跟主角會有一

種疏離感,無法跟他融為一體,很難產生認同。而哈洛品特的版本,具有較強的電影感,鏡位

豐富,容易透過導演的眼光看到那些經過整理的觀點。更別說導演使用了諸多特寫鏡頭,讓我

清楚地看到主角臉上的表情變化,更容易增加可供參照的資訊。這些都讓我思考,我們在臨床

現場如何擺放心智的鏡頭,肯定的是,絕對不能單一鏡頭,或許這就是平均懸浮注意力的基本

原理吧?隨時變化心智的鏡頭。


臉及其他

關於年老品特的那張臉,引起注意的是嘴巴的線條,斯文秀氣的嘴唇,經年累月的堅持

在兩側鐫刻下倔降的法令紋,隱約可見品特年輕的樣子,為此我還google了一下,年輕的品特

果真是個意氣風發的美男子!於是我幻想著這張對我有足夠說服力的臉,透過他來詮釋克拉普

,似乎在說,這個一腳踏進棺材冥頑不靈的老人,當然曾經年輕過,或許也溫柔過。另外一個

選擇的原因乃因品特跟克拉普都是作家,特別品特在演出克拉普已垂垂老矣,罹癌多年,單看

他在舞台上熟練地操作著電動輪椅,便會在內心升起一股山雨欲來的悲戚。

特別是背後那個散落的書架,像是他未經整理的人生,可能沒意識到,書架就像身體與

心靈的脫鉤,作為身體層面的書架靜悄悄地洩漏出克拉普的頹唐。除了書架,舞台壟罩在一片

黑暗中,典型的貝克特舞台,跟等待果陀一般,製造出一種沒有出路的感覺。就連劇本架構也

是一樣,69歲的克拉普聽著39歲的錄音,39歲的克拉普聽著29歲的錄音,故事總會回到原點,

一切似乎沒有不同,生命被困在不斷重覆的莫比烏斯環中。這般設定當然會讓我們聯想到強

迫性重覆,這是死之本能的動力漩渦。主人公一遍遍地讓自己經驗著,某些部分向生,更多部

分向死。如同克拉普關掉錄音機的姿態,似乎是非常粗暴,決絕。同樣地,克拉普打開錄音帶

也是非常用力,這種用力著實更凸顯出自己的脆弱無力,無論身體或心理,總要非常用力才能

面對過去的自己。也像是一種不想聽自己的故事,或是不想說生命故事的面向。(同註一)

當然,這種姿態不禁讓我想到《等待果陀》的潑佐,那個全能施虐的主人,閹割了錄音機,

也閹割掉過去的自己(在《果陀》中以僕人幸運為代表)。這種姿態就是不想訴說生命故事的傾

向(死之本能);相對的,還有一種永遠都要說故事,創造故事的傾向(生之本能)。無論如何,在

這齣戲中,克拉普一在地關掉錄音帶,但還是讓自己繼續聽下去...。(終究還是想活下去)


之二、久別重逢的Caesura

「因為分析過程是及時發生的,所以傾向於相信當患者說話時,他是在描述一種事態,這種事

態也是及時有序的;患者和分析師很容易把事情想成是過去發生的事情。這掩蓋了我們存在

於當下的事實,我們對過去無法做什麼。因此,若以為我們好像在處理過去,這是嚴重的誤

導。分析的冒險之所以困難,是因為一個不斷變化的人格對著另一人格在說話。但是人格的發

展似乎並沒不是像可以被伸縮的一塊彈性體那樣。」(蔡榮裕翻譯)(註二)


同樣的,克拉普也是透過錄音帶這個形式去觀看、理解自己的人生,他為每盤錄音帶做

了分類(第幾盒第幾盤,標題),未來再回看這些粗略的分類,希望可以具有提綱挈領的效果,

但當下的我們面對彼時的分類時而感到困惑,翻找幾盤帶子之後,"farewell to love"很快地便

抓取了克拉普的注意,掀起內在的情感波動。這個分類提醒著我們:這是關於克拉普哀悼的故

事。值得注意的是,69歲的克拉普聽到自己39歲的聲音,忽然被嚇到,激動得把桌上的雜物都

橫掃在地。他認不出這是自己的聲音?那聲如洪鐘的說話者是誰?多令人忌妒啊!那個中氣十足


的聲音提醒自己的衰老?抑或有些事逝去了便不再回來?那些被他橫掃在地的雜物就像他紛亂

且不受歡迎的心情,通通要被排除?克拉普像個憤怒的老獅子,正做出最後的困獸之鬥?然而,

既使擺出戰鬥姿態一切仍是徒勞。那些失去的青春與活力,再也不會被他所擁有了...。

「今晚異常寂靜,我豎起耳朵,聽不到一絲聲響。 平常這時老麥克格倫小姐總會唱歌,今晚卻

沒有。 她說那是她年輕時的歌。 難以想像她年輕的模樣。 她倒是個不錯的女人。 康諾特,我

喜歡她。 (停頓)我是否會唱年輕時的歌,如果我曾經有過年輕? 沒有。 (停頓)我年輕時是否

唱過歌? 沒有。 (停頓)我是否唱過歌? 沒有。」(王明智翻譯) (註三)

雖然克拉普問自己是否人老心不老?當然以錄音時39歲來看並不老,然而,一個人可以

毫無保留的表達自己通常是年輕的象徵,而唱歌就是一種非常流動的自我表達。唱歌當下的

我們不可避免要跟自己相遇(encounter),陪自己去經驗情感裏的千山萬水。克拉普說自己年

輕時沒有唱過歌,意味著他從年輕開始心境已不年輕嗎?或者說克拉普沒有跟自己相遇?他需

要錄音,好儲存自己,期待來日可以跟自己相遇?那些彼時沒準備好聆聽,理解的自己,總要

等到事後隔著一段時空的距離,讓新長出來的人格去跟舊日的人格說話,更別說時空創造出

某種餘裕,去面對、去聆聽。說到這裡,錄音跟聆聽錄音帶這個動作像不像分析治療所提供的

場域?這也像是Bion在Caesura中以洋蔥為比喻,人格中的某一層對著另一層說話;透過年輪

的推演,79歲的克拉普可以聆聽39歲的克拉普唱自己人生的歌?把這些錄音帶,還有錄音帶的

自己當成一本可以一在閱讀的書,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因著人格不同的樣貌,在面對另一階段

的生命史料,閱讀出不同的風采。

從這個角度看,劇本結構又沒有原來的那麼沒有出路,而解方就是Bion的Caesura,讓我

們在強迫性重覆的蟲洞中,迷途知返,尋出抵達另一方時空的任意門,讓多重時空的自己可以

相遇。說到這裡,心經中「不生不滅」的味道呼之欲出;一個人的佛性(Buddha-nature)不受生

死、時間與變化限制。意味著我們的真正本質不會被生、死、老、病、悲、喜等世間現象束縛,

透過這些無常所轉動的位於時空不同層次的「我」進行的無盡對話,繞著法輪轉動,也是為了

逼近佛性的存在舞蹈。而所謂「無法辨認出那就是他自己」意味著終極的「佛性」?


之三、難以述說的生命故事

「關於她,我知之甚少,除了對那雙美眸的深深愛慕。感覺如此溫馨,仿佛又看見它們。(停頓)

無與倫比!(停頓)啊,真的是......(停頓)這些逝去的下午總讓人感到無聊,但我總能感覺到

它們——(克拉普停下錄音機,陷入沉思,然後再次啟動錄音機)。」(王明智翻譯) (註三)

談到「情人的美眸」克拉普忽然關掉錄音帶,是因為自己無法認可當時的愛意?還是無法

承受因為愛過爾後的失落?抑或單純忌妒年輕時熾熱滾燙的心,不想聽這顆心訴說屬於自己

的故事?「美眸」也會讓人想到年輕的伊底帕斯想要看清楚「命運」的初心,如何可以不目盲?可

以不自大?是因為愛上「美眸」的人無可避免都會「真誠」?「真誠」的人也無可避面的終將與自己

相遇?當那張臉可以反映內心的陰晴,眼睛所映照的流動或許就是「真美」。


當我們經歷了一切回顧過去,究竟歲月的洗禮讓我們更有餘裕去涵容與理解?還是歲月

的摧殘讓我們變得更無法承受?看來年輕的克拉普應該承受了不少苦日子,雖然後來透過意

志努力挺住,也有酒館可以作為暫時的逃避,但無論如何,這個苦命的小子似乎是熬過來了。

在品特的版本,有趣的是,每當克拉普變得有點難以承受,都會偷偷繞到書房後的邊間,偷偷

讓自己啜飲一兩口烈酒,這個動作對照著錄音帶提到的酗酒,提醒著我們有些事情依然沒變。

但沒有變又如何?我們可以對人性中的「不變」寬容嗎?之後才可以看得見細小的改變(或者只

是優雅地挪動一小步,就像舞台上的克拉普偷偷繞道小邊間)。

「回顧逝去的歲月,渴望再次重現美眸所散發的光彩,當然還有那棟運河邊的房子,晚秋歲月

,長久孀居之後。(克拉普打了個顫)還有那——"(克拉普關掉錄音機,輕輕將錄音帶倒帶,耳

朵更貼近錄音機,再度開啟錄音機)"——臨終時躺在哪的,晚秋歲月,長久孀居之後,還有那

——」(王明智翻譯) (註三)

就這麼開開關關,正當他有勇氣面對之際,又想起逝去的母親,天啊!年輕的克拉普似乎

有太多失落!在這段獨白中,克拉普在提到母親的「孀居」又停下來,他很快去字典查「這個字是

甚麼意思」?有趣的是,這是39歲使用的字,79歲卻忘記它的意義;或許不是單純忘記字的意義

,而是這個字具有強大的情感能量,讓他無法承受。我想到「母親的守寡讓他想到自己的『守

寡』」,在多想一點,克拉普是在說,在跟前任分手之後就再也沒有愛過?而從39歲到79歲漫長

的數十年,就是他的「孀居」。

於是,聽過去的自己說話,然後喃喃地品頭論足一番,就像克拉普所做的,不就是精神分

析的「自由聯想」?我們透過這些聯想的梯子(Bion, 1977),從蛇梯遊戲的某一梯,攀升到另一

梯。於是乎,變與不變端看你從哪個角度看,洋蔥的角度就是把時間的向量也考慮進去。就如

Bion給予我們的靈感,不同時空下特定人格間彼此對話的過程,讓我們可以逐漸穿透「心的屏

障」,如果順利的話,一層穿過一層,終究可以抵達那最難抵達,出生前的那一層?

心理治療就是聽與說生命故事,但是僅只是這樣嗎?生命故事有這麼容易述說嗎?既然回

到死亡的過程險阻重重,那麼這段旅程,肯定有許多阻礙與曲折,就會形成某種故事線。或者

,誠如佛洛伊德構想「生命開始出現就是一種困擾」,就像隨時會爆發的火山。而我們的詮釋,

或者我著與患者互動的嘗試,本身就違反一切歸於慣性與平靜的死亡本能。本身就夠困擾患

者。千萬要注意的是,這樣的困擾,足以達到斯芬克斯對伊底帕斯的探問,這是會帶來極大災

難的火山爆發。治療師就是足以激惹起這種爆炸的人,患者因死亡本能希望可以回到重覆與

死寂,還有那未經審視的人生;治療師的詮釋就像斯芬克斯的問題,足以致命,這種致命並非

帶來死亡,而是帶來天搖地動的活著。(註四)(註五)

之四、在洋蔥之心死去

「我就此打住——

(克拉普關掉錄音機,將錄音帶倒退,又打開錄音機)


——上面的湖,乘著小船,離開湖岸,隨波逐流。她舒展身體躺在船底,手枕在頭下關閉雙目。

太陽燃燒落下,輕風徐來,湖水美麗歡快。我看到她大腿有塊擦傷就問是怎麼弄的?摘醋栗,她

說。我接著說我覺得沒有希望再這麼下去的話,她同意,眼睛都不睜開。(停頓)我要她看我,

過了會兒——(停頓)——過了會兒她看了,但那雙眼睛只眯著,因爲陽光刺眼。我俯下身給它

們遮陽後它們便睜開了。(停頓。低聲)讓我進去。(停頓)我們漂流穿入蒲草叢,卻卡住了。在

莖之前下垂,發出嘆息!(停頓)我撲上她身體,臉埋在她雙乳間,手在她身上。我們躺著一動

不動。身體下的一切全都在動,動搖著我們,上上下下,從這邊到那邊。

(停頓)

過往的午夜。從不知如此寂靜——」(王明智翻譯) (註三)

這真是我看過最精彩的分手描述,為什麼這麼撕心裂肺的經驗最後卻帶來一片寂靜呢?這是

一種對於分手的理想化?還是分手之後的一片死寂,透過這片死寂抵禦那種極端的挫敗?就像

某種難以穿越的屏障?抑或,分手就像是一種死亡,為了在分手的經驗中活下去,試著泅泳掙

扎,但無論如何掙扎也只能任由命運載著我們隨波逐流(就像文字最後身體下面晃動的湖水),

終究只能復歸空無?而那場性愛,始於跟分手一樣刺眼的陽光,還有要被陽光螫瞎的雙眼,以

及對這雙眼睛的憐憫,如果不做點甚麼,這對戀人便要被分手滅絕。之後的做愛描寫更是精

彩,雖然兩人極盡所能地拯救彼此免於被分手滅絕,但那搜小船,在湖心搖晃著,讓人不忍,

這般小小的船身可以承受分手的風暴嗎?無論是在蒲草叢卡住象徵情感走不下去,或是帶著

愛恨無盡的纏綿,而最後的平靜,是一種心死?還是稍稍喘口氣?藉以逃逸到想像的死亡中...。

在聽完錄音帶之後,導演讓觀眾跟克拉普一起沒入黑暗之中,我們依稀聽到北風呼嘯的

聲音,感覺要把一切帶走,包括主角的生命?繼之而來的,還有教堂的鐘聲,讓人不禁好奇那

是最終的救贖?是溫柔死神前來引渡嗎?這種引渡如果發生在日常,可能就是強迫性重覆帶給

我們一切如常的心安?像是看著老調重彈的長壽劇得到療癒。透過這種心安,好讓我們可以暫

時(或永久)回到不用傾聽與訴說生命故事的幸福中。抑或,可能是克拉普用盡全身力氣回顧一

生,然後可以永久安眠,在也不用被生命困擾?


註釋

註一:Adam Phillips(1999), The Death of Freud, DARWIN’S WORMS (P.65)‧, NY: Basic

Books.

註二:Bion, W. R. (1977) Caesura., TOW PAPERS‧, London:Karnac Books.

註三:Krapp's Last Tape劇本

註四:Civitarese, G. (2021) The limits of interpretation. A reading of Bion’s “On Arroganc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102:236-257

這段文字主要出自對這篇論文的反思:

「關於精神病的『心理災難』,比昂寫道:傲慢、好奇心和愚蠢表現為『心靈的廢墟』(同上)。這個

描述暗示了一個世界末日場景的建築元素:這裡有一根柱子,那裡有一道拱門,再遠一點是一


堵牆。因此,分析師面臨的問題是如何重新整合這些部分,以建立一個連貫的圖像,好應對可

能發生的情況。

然而,在〈對聯接的攻擊〉的段落中,比昂更進一步推進考古學比喻:對於這些患者來說,毀滅

古代文明的災難尚未過去,依然活躍如初。這就好比當我們在龐貝古城進行挖掘時,蘇維埃火

山仍然在噴發岩漿。」

註五:Bion, W. R. (1959), 28 March 1979., The Tavistock Seminars., Routledge.

這段文字主要出自對這論文的反思:

「一個奇怪的事實是,即使在生理醫學領域,醫生或外科醫生也可能變得冷酷無情。必須不斷

地處理身體疼痛,他們幾乎變得麻木不仁。

有時它會爆發:我有一次那是外科醫生和麻醉師覺得很開心的經歷,但他們沒有注意到手術

台上的孩子差點就死了。他們突然不再享受說笑話,而是開始採取緊急措施——不幸的是為

時已晚。 [參見《我所有的罪孽都被記住》,第 14 頁。 40.]我們可能會對痛苦的本質變得麻木不

仁,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知道人們會忽視患者正在受苦的事

實——而患者會幫助你忽視這一點。患者可能非常有趣,以至於治療過程非常愉快;去想起那

個患者是因為受苦才來的,這似乎是很不友善。」

多元性別與互為主體第二部分發言稿:看見與被看見




前言

讓我接下來聚焦在案例的部分。在許多關於性別的討論中,我們常陷入「先天或後天」、「正常或病態」的二元對立。今天,我們將嘗試戴上另一副眼鏡,特別是「被看見」與「具身性」的視角,來理解跨性別者內在世界的複雜與真實。


第一重點:心靈的羅盤——具身性與「心靈錨點」

首先,讓我們從一個充滿哲學意味的提問開始:「我是誰?」瑞典詩人 Tomas Tranströmer 在他的詩作〈名字〉中,描述了一段令人震驚的經驗:他在開車時因為疲勞而小憩,醒來後卻經歷了短短十五秒的「自我失憶」。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醒著,卻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他形容自己像「麻袋裡的貓」一樣驚慌亂竄,直到他的「名字」如天使般回返,才重新找回了自我。

這段描述,為我們開啟了「具身性」(embodiment)的深刻洞見。提醒我們,身體的穩定與心靈的錨定,並非理所當然。當我們失去「名字」(或者說自體感、自我認同等)這個心靈座標,身體就會像一艘無人駕駛的船,陷入混亂與失序。

心理學家 Fonagy 提出的「隨機且顯著的鏡映」(marked and contingent mirroring)概念,完美地解釋了這個現象。嬰兒出生後,他的感官經驗是零碎且無意義的。當照顧者「因應嬰兒當下狀態」給予即時、精準的回應,例如模仿他的表情、動作,並用語言為這些感受「命名」時,嬰兒便開始把這些零碎的感覺組織成一個可理解的「自我」(self)。

「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並非來自天生,而是源自於早期身體經驗與人際回聲的交織。我們的身份感(identity),是感官經驗與他者心智的鏡映所共同建構的。

當鏡映不足,嬰兒的身體感受無法被他者心智所承接與命名,他就會像詩中的「麻袋裡的貓」,被困在一個無法被理解的身體囚籠裡。就像心理學家 Gergely (他與 Peter Fonagy、Mary Target 等人合作,發展出「心智化理論」)在理論中提到的「虛無中的戰鬥」(a battle in the void)。這種內在經驗極端、短暫卻痛苦:感覺不到自我邊界,也抓不到任何穩定的情緒或意義,只能本能地掙扎維持存在感。

身體是原始訊號塔,而他者的「命名」與鏡映,則是將訊號鎖定到心靈座標的關鍵錨點。當這個過程失靈,身體感受便無法被心智處理,導致內在體驗陷入混亂。這正是許多跨性別者長期感到「身體不屬於我」的根本原因,也讓我們得以從這個角度切入,理解他們為何需耗費數十年,甚至透過手術,來重新錨定自我。

第二重點:跨性別經驗的發展性視角——「被看見」的不協調

在傳統的精神分析與女性主義/酷兒論述中,跨性別議題往往陷入兩極化的爭議:一方傾向將其「病理化」,另一方則將其「政治化」。這兩種僵化的二元思維,容易把辯論引向「生物vs.社會」、「正常vs.病態」的對立,卻忽略了跨性別者獨特的主體經驗。

Lemma的反思並非要提出一個「通吃」的理論,而是希望補充一個重要的觀點:從「被看見」的發展動力來理解跨性別經驗。這個框架根植於客體關係與依附理論,聚焦於跨性別經驗中的關鍵動力:在身心不協調的狀態下,被他人的眼光和心智接納,或者,不被接納。
這讓我不禁想到,在參與研討會時某位與會者說:「對多元性別族群來說最好的理論是那些最能回應他們當下關切主題的理論」,我想Lemma為跨性別的理論思考提出了所謂的適切的理論。

Lemma, A. (2015) Chapter 5 The Body One has and the Body One is: The Transsexual's Need to be Seen. Minding the Body: The Body in Psychoanalysis and Beyond 86:88-101

Lemms研究的起點,來自簡單的假設:某些跨性別者可能帶有早期「被看見失調」的發展缺口。透過質性訪談八位跨性別者,以及一位個案 C 小姐長達五年的的分析治療,檢視了鏡映與依附如何影響他們的身心整合。

這份研究的核心發現是:跨性別者的核心感受是身體與「真實自我」(true self)之間的巨大落差,他們用「gap」、「disjoin」、「incongruity」來形容這種身心不協調。然而,在童年和青春期,他們往往缺乏語言或心智工具,向主要依附對象溝通此落差。

這讓他們活在一個「視覺經濟」(scopic economy)的雙重壓力中:一方面,外表的不協調持續招來他人的凝視,而且是造成斷裂感的凝視;另一方面,他們也在內心不斷檢視自己,較真與許多旁人容易忽略的細節,形成內外交織的自我批判。

溫尼科特(Winnicott)曾說,「心靈棲居於身體」是一項發展成就。這需要早期感官與情感經驗的支持,讓心靈找到一個能安放自我的「身體居所」。但對於訪談中的許多跨性別者來說,這個身體居所往往是處處阻礙,難以安頓。更糟的是,這種內在的搖晃感,不僅缺乏能容納混亂感受的心智空間,當照顧者無法提供適切的心理支持時,個體的身心不協調便更加劇烈。

跨性別經驗的痛點,不僅是身體與認同的不匹配,更是缺乏一雙能「看見並容納」這種不協調的眼光與心智。接下來,我們將透過 C 小姐的臨床案例,深入剖析這個「被看見失靈」的動力如何在治療室中重演與修復。


第三重點:案例分析:C 小姐與視覺移情

C 小姐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男跨女(MtF)跨性別者,已以女性身份生活兩年。她因憂鬱與戶外恐慌發作而尋求治療,並接受為期五年、每週一次的分析治療。她的成長充滿創傷:母親酗酒疏離、父親暴力且過早拋棄她們,讓她從小缺乏身體親密與情感「鏡映」。

進入治療後,C 小姐的打扮成為一個強烈的臨床信號。她儒運動員般結實的體格與漫畫、刻板且過度女性化裝扮形成強烈反差,而正是她內心身心不協調的體現。她以這種誇張的外表來追求「過關」,反而放大了生理性別與內在認同之間的不一致。這種行為,在分析治療中被理解為一種「視覺移情」(visual transference)

C 小姐正在無意識地邀請分析師「看見」並承載那份身心斷裂。有趣的是,分析師最初看到 C 小姐時,曾閃過「希望她可以躺下來」的念頭。這股負面的不協調感,其實是個案投射給治療師產生的反移情,是其身心斷裂痛苦在治療師身上所激起的漣漪。L沒有規避這個訊息,藉由覺察並容納這份不適,才得以真正與個案的內在經驗產生連結。

這個過程可以被理解為三階段:

  • 誇張外觀: 她將內在的不一致「呈現在眼前」,迫使治療師感受其內在的異己(alien)感。這是一種「用身體說話」的方式。

  • 內在表徵: 分析師必須在心中涵容這份視覺衝擊,不急於糾正或批判。等同於提供她早年所缺乏的、首次真實的鏡映。

  • 回映鏡像: 分析師用言語與情感,溫和地將這份內在感受回返給她。這為進一步的探索建立了安全的基礎。

這種「被看見」的強烈渴求,源於她童年早期缺乏「隨機且顯著」的鏡映。她的身體困惑無人命名,導致心智化落空,身份連貫性出現裂縫。因此,每一次面談,都成為一次「能否被看見並接納」的考驗。身體與自我的裂縫轉化為可討論的心理內容,並從視覺表演橋接到情感的流動。最終,協助她將外在的表演內化為較穩定的自我感,而非僅靠外表來維繫身份。

在這個階段,分析師面臨某種誘惑:C 小姐對分析師的詮釋樂此不疲,因為這會讓她感覺與分析師之間有某種特別的「融合性關係」。然而,這種過於緊密的融合,會阻礙分析師看見個案,讓治療工作誤入歧途。幸好,治療師能將反移情作為引導治療前進的重要信號,維持適當的界線,不讓治療陷入過度親密的融合,從而得以持續推進。


第四重點:案例分析:身體疏離與「鏡子迷宮」

C 小姐的內在困境遠不止於治療室裡的視覺移情。她從幼年起就覺得與男性身體格格不入,不憎恨但也無法安住進去。青少年期隱藏認同幾近「爆炸」,十八歲離家斷開原生依附。這種身體疏離感,在她的生活創造巨大痛苦。

她的外觀,尤其是荷爾蒙造就的乳房與殘留的結實男性體格並置,呈現「幽靈般」的封閉感。這不僅是身心不一致的物理表現,也反映出她早期缺乏他者欲望目光與觸碰的創傷——她的父母從未對她的身體投注過情感或關愛;因為無人關注,因此C 小姐過往的身體經驗成為飄盪的幽靈,這種感覺也有點像是不家庭接納的酷兒,在疏離酷異的外表下會感覺到某種珍貴的事物混雜著痛苦被錯失了,隱隱約約地被緬懷。

此種內在疏離感,在公共空間被放大成一場惡夢。對 C 小姐來說,商店櫥窗、路人的目光,就像一座座「鏡子迷宮」。每一道映射都把她的身體切割成「全然錯誤」的碎片,引發暈眩、逃離與恐慌發作。她的恐慌發作,其實是早期目光經驗的重演:醉酒母親模糊而嘲笑的目光,缺席父親空洞、不在場的目光。戶外的映射將這兩種目光合而為一:不是看不見,就是看得令人生厭。

在治療中,治療師必須先貼近她經驗的「是什麼」,而非急於追問「為什麼」。與其問「為什麼你怕外面?」,不如問「在恐慌發作的剎那,你看到了什麼?或感受到甚麼?」這能更貼近她對「客體無法忍受真實自我」的深層預期。

同時,C 小姐的治療也伴隨著一種「扭轉鏡映」(reversal of mirroring)的動力。當她開始模仿分析師的服裝髮型時,表面上是想「成為她」,其下卻潛藏著一個更深的心理動力:她將自身「未被準確鏡映、遭母親嘲笑」的早期創傷投射給分析師,讓分析師也短暫地經驗到「被誤讀、被嘲弄」的感受。這種反移情,讓分析師實際感受了她的羞恥與疏離,也為治療工作提供了最真實的素材。


第五重點:案例分析:手術幻想、幻滅與整合

在治療過程中,C 小姐常將手術想像成唯一出路。每當感到治療師遙不可及,她就重新堅信 SRS(性別重置手術)能一次性解決所有痛苦。她將手術投射為一場「自我誕生」的神話,一個可以創造出一個完整、自足、無需他人的新身體。

這背後隱含著哲學家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提出的「擬像」(simulacra)概念:一個沒有任何原始事物作為參照的複製或圖像。C 小姐的幻想中,理想的母親形象已被抹除,只剩下一個無來源的完美複本。她的原生身體因此變成幽靈,而新乳房成為「我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理保證(這種劇情也常在那些被辜負的人多年後終於變成沒有過去的人,如基督山伯爵的最後復仇)。
手術幻想也承載著對父母的深層怨懟。童年見證暴力爭吵與想像中的性和解,讓她建構出「親密=破裂後的激情修補」的劇本。手術成了對母親、對雙親失職的身體化報復。而報復後完美無瑕的身體想像是她跟自己的激情與狂歡。

然而,手術後的現實迅速擊碎了她的幻想。併發症與外觀仍帶有的「陽剛」痕跡,讓她的完美幻想破裂。她對外科醫師怒不可遏,因為身體「還是錯、還是不對」。此時,她的「視覺移情」再次升溫:她直挺聽地凝視著治療師,要她「看見」並內化重構後依然破碎的身體。她要的不是技術性的修補,而是無條件的見證。

治療的關鍵轉折終於出現。幻想的瓦解讓她首次直面:單靠手術無法抹除身心落差。此時,「被看見而不被嘲弄」比任何技術修補都更具治療力。她開始意識到,手術給了她一個「重生」劇本,但真正的修復需要他者目光中的接納,以及對內在裂縫的心理加工,而非單靠刀鋒。
C 小姐的夢,也印證了這個過程。她夢見自己買了一面「古董」鏡,卻摔得粉碎。這面鏡子象徵著她渴望一面能完整映照自我的鏡子,但她每次看見的卻仍是一個支離破碎的自己。夢境也暗示著,她無法忍受去看舊照片,這代表她無法與「舊有的身體」和其歷史和解。治療的任務,便是陪她勇敢地正視這面破碎的鏡子,而非一再地將其逃避或粉碎。但另一個意義治療師選擇不說,因為那代表A小姐也用SRS手術對自己過去的身體施予無情的暴力。

第六重點:案例分析:走出迷霧——哀悼與新關係

SRS 手術後的心理整合,是一條充滿挑戰的旅程。要求 C 小姐去哀悼原初的身體,並承認自己對他人的依賴。這條路徑對她來說充滿背叛感,因為這意味著她必須放下「自我誕生」的神話,重新進入一個需要被照顧、被看見的脆弱位置。

在治療中,她的心智功能逐步從「理想化/分裂」的思維模式,過渡到可以承受哀傷與複雜性的「抑鬱功能」。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她不再只用非黑即白的方式來看待自己和他人,而是能夠同時涵容好壞、完整與破碎的面向。

這個轉變最動人的時刻,是她主動帶童年男孩的照片進來會談。她首次嘗試凝視並接納那段被否認的身體歷史,這也標誌著她意識到:若不接納舊身體,就無法真正適應新身體。

在術後一年,她達成了幾個重要的里程碑:

  • 開啟了十多年來首段親密關係: 她的伴侶尊重她的獨特性,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安全的「鏡映」關係。

  • 恐慌發作大幅減輕,重返職場: 她不再需要靠「逃離」來避免在公共空間中被凝視。

  • 穿著改為符合實際體態: 她不再需要靠「過度女性化」來證明自己,而是能夠讓外觀與內在感受達到和諧。

她仍肯定 SRS 是必要的選擇,因為這讓她感覺與身體更為協調。但她也清楚地意識到,真正的「與自己的存在達成和解」,並非單靠外科手段就能實現。是長達五年的心理治療,讓她能在一個穩定的關係中,被溫柔地看見、被命名,最終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心靈錨點。
C 小姐的旅程向我們揭示,跨性別的身心整合不僅是一場對身體的改造,更是一場對內在的深刻哀悼與重構。 手術固然是物理上的「新生」,但真正的存在性轉變,發生在那個被溫柔接納的治療空間裡。在其中,被長期否認的「舊我」得以被看見、被哀悼,那些被壓抑的童年創傷與身體歷史,也終於有了被重新書寫的可能。這段旅程的最終目標,並非是消滅「過去的男孩」,而是將其整合為一個完整而豐富的自我敘事。

第七重點:總結與展望:以「廣角鏡頭」理解多元性別

C 小姐的困境源於早年「鏡映失敗」所造成的「身心不一致」。來自父母的投射認同,以及他們無法承接孩子身體狀態的主觀經驗,最終以具體化的方式呈現在性發展與性別認同的困擾上。因此,僅僅關注表層行為或純粹的社會政治論述是不夠的。我們需要一顆多焦點、廣角的心,同時捕捉人際、內在、社會三條軸線的交織。

  • 心理面向: 跨性別者的性別焦慮,往往與早期依附關係如何塑造「身體被體驗」的情感脈絡息息相關。它牽涉到童年創傷、家庭動態,以及無意識的幻想。

  • 社會文化面向: 我們不能忽略社會如何用僵化的性別規範來「系統性地塑形」一個人的性與性別體驗。這會創造一個充滿凝視與規訓懲罰的「視覺經濟」,讓那些不合性別常規的性少數倍感壓力。

  • 生物面向: 我們也要保持對生物因素的開放。即使早期創傷線索不明顯,也要考慮可能的生物學貢獻。但重要的是,生物基底永遠與心理過程和文化力量糾纏運作,無法單獨解釋。

C 小姐的案例,猶如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社會長久以來面對性別議題的侷限性。我們習慣在「先天或後天」、「生理或心理」的二元框架中尋找簡單的答案,試圖用單一的線索來解釋一個人的存在。然而,這只會讓我們陷入簡化論的陷阱,忽略了人性的豐富與複雜。

真正的理解,從來不是在非此即彼的選擇題中做出單選,而是能夠同時觀看身體本能、早期關係、內在幻想,以及社會文化如何共同交織出獨一無二的性與性別故事。也就是打開我們的「廣角鏡頭」,以謙卑與好奇的姿態,去觀看那些在單一框架中被遺漏、被壓抑、甚至被扭曲的生命體驗。因為,只有當我們能夠容納並理解這份複雜性時,真正在性特質上的的接納與共存才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