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從電影《結婚》談起…
準備這次對談,撥空到「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看了喜愛的小說家七等生作品改編的電影《結婚》,意外發現電影中的女主角美霞與《神隱少女》裏坊寶寶,頗相互呼應。
《結婚》網頁的本事如此寫道:
「藥鋪千金美霞和農會青年雲郎互有好感,一場舞會讓曖昧昇華為初戀。在那個門當戶對根深蒂固的年代,家世懸殊的兩人背著父母悄悄來往,在明媚的鄉間小路留下彼此相愛的身影。一心迎娶美霞為妻的雲郎,不顧女方母親的強勢介入,從老家一路追到基隆,在遙遠的異鄉與戀人擁抱短暫的幸福。但相聚的時光越親密,被迫分開的折磨就越痛苦,當男人在壓力下開始退卻,萬念俱灰的美霞該如何面對無愛的將來?」註一
註一:關於結婚的相關連結如下
https://www.goldenhorse.org.tw/film/programme/films/detail/3705?search_year=2023&search_category=FF
從性解放的今日回看上世紀六零年代為了自由戀愛痛苦掙扎的有情人,深受撼動;倒不是因為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故事,而是看到來自歷史洪流的人類命運,還有命運背後的潛意識集體動力。在這樣的感動中,又閱讀法國分析師Gauchet Marcel. (2007)描寫這段歷史(從門當戶對到自由戀愛)擲地有聲的論文〈慾望之子〉而被放大,像是背景中隱約穿梭的音符被連結成優美的主旋律,終於可以朗朗上口,我為自己找到坊寶寶專屬的習語(idiom)而激動著。
讓我們再回到《結婚》。有趣的是,片中的門當戶對主要是由雙方母親所主導,兩位女性雖然婚姻選擇不同(一嫁富一嫁貧),既使嫁到富家如美霞母親,仍會因為出生低而被瞧不起,希望女兒嫁得更好為自己揚眉吐氣,社會經濟背後牽扯的女性自戀,還有子女被父母潛意識所投射的命運。
另一個主題則關乎性特質(sexuality)的轉向,讓我印象深刻的場景是電影結束前,被禁錮的美霞對失智且中風的阿公獨白:記得幼時曾跟阿公上酒家,難忘阿公情人美麗的臉龐。這段娓娓道來的獨白傳達出多層意義,一方面是美霞想念自己的情人,而這樣的苦澀恐怕只有類似處境的阿公可以理解;另一方面則表達出美霞對於婚姻體制的控訴,但更教人心酸的,無論美霞還是阿公,都身處在這個由人類集體意(潛意)識所交織的體制中,也就是從集體親族的「生殖繁衍」,逐漸地過渡到「個人慾望」的實現。而電影中的孩子(美霞以及坊寶寶),作為祖先的社會制度鞏固,逐漸地轉變成,想要抵抗集體性與社會性的「嬰兒陛下」(The child, his majesty) 。性特質的意義從生殖以延續社會體制,轉化為個人情感慾望的追求。
後現代思潮及與酷兒理論對於這樣的轉變頗有推波助瀾之用,Rubin G. (1984)便批判以生殖做為社會體制鞏固的情慾階層(似乎是把門當戶對的概念就性解放再加以反思)。異性戀一對一婚姻體制便由此而來,預設了完美上層的客體。
但早在酷兒理論之前,佛洛伊德對性特質的歷史演變已做出分析,作為科學家的佛洛伊德不帶價值偏見的思考,反映出相當程度的基進性,可惜後繼者對佛洛伊德理論的基進加以忽略:
「現代人失去了古代的靈活性,變得更加傾向某種滿足模式,此種模式不允許太多自由。古代與當代性愛生活最顯著的區別無疑是古人強調本能自身,而我們強調客體(object)。古人美化本能,願意尊重即便是低劣的客體;而我們則鄙視本能活動,並在客體優點中尋找藉口。」(Freud: 1905. p. 28)』
電影《結婚》便是從客體典範轉移到本能典範,很好地演示了現代社會對於本能的回歸。
之一、死亡之舞:你愛我嗎?你不愛我我就去自殺!!
那回歸本能典範就沒事了嗎?事實上,人性可不是非黑即白:
『需要知道,很多人仍因為性的相關問題尋求心理治療,我們的時代似乎出現更顯著的症狀,超出性的範疇。神經症似乎走上不同道路,與另一種社會病症更相關,即Hilflosigkeit,德語意為無助。』(Silva M. A. C. & Magnelli A. , 2019)
時代風向一轉,人類從對性的壓抑(Verdrängung )轉換成心靈上普遍的無助(Hilflosigkeit)。這意味著甚麼?就我學習嬰兒觀察的經驗顯示,那些被過多玩具環繞的寶寶,或者被雙親過度誘惑的嬰兒,總會從他們身上嗅出某種躁狂暴戾的味道,似乎是過度刺激造成的無所適從。一方面不知道要選擇甚麼?另一方面,每一個玩具每一種慾望都化為來不及,不想也不要好好品嘗,過度刺激累積成拔高的過度焦慮,難以洩載,也算是另種極端煉獄。就像《神隱少女》中擁有太多卻總是無法饜足的坊寶寶。
早期的理想客體,主要為了傳宗接代,不僅是基因的優生,也包括社會階級的優良傳承(家庭家族作為社會體制的基礎);但轉向本能之後,我們看到的是本能與客體脫鉤,內在滿滿(或經資本主義過度刺激)的本能,卻也變成無法言說的憂鬱。然在其中我們又失落了甚麼呢?
Gauchet(2007)在其著名文章〈慾望之子〉強調:『然而,過去幾十年,兒童被賦予很多權利,他們知道這些權利。兒童從父母與周圍任何人獲得很多尊重。最近,一位10歲大的德國孩童因父母給的禮物與承諾不符而報警。孩子相信他們的生活與欲望是最珍貴的資產,父母必須滿足任何需求。他們被稱之為欲望之子,沒有學會等待,需求無限。幸福的問題也發生巨大變化。人們曾經依賴集體來理解幸福的概念,個體必須查看世界遺產來尋找幸福時刻。然而,現在的尋求是向內的。孩子們相信幸福的概念可以在內心找到,對於來自集體的事物不屑一顧。集體不再代表祖先留下的禮物,祖先不再負責傳承。也許這種向內尋求是因為個體的家庭歷史輕易被視為理所當然。父母不再是必須尊重的權威,變成永遠的供給者,權威不一定合法。欲望之子擁有權利,沒有義務。他們相信自己可以成為任何想成為的人,父母的形象不該跟隨。他們不認為傳承父母之名是重要且極富價值的責任。這些孩子被教導質疑任何強加給他們的權威。實際上,權威被認為是一種強制。承載父母之名可能被視為負擔,必須重新評估。』
《結婚》中的美霞,對於雲郎的退縮非常沮喪,將巴拉松灌進汽水瓶,到舞廳質問雲郎是否依舊愛她?美霞的步步逼近讓雲郎左右為難且逃之夭夭,被丟棄後飽受打擊的美霞,憤而服下巴拉松,放飛自我地跟陌生男子跳起華爾滋。這個場景把這部電影的荒謬推至高潮(導演在此才有了一絲七等生的味道)。當然對於這個場景可以有多種解讀,我看到的是美霞似乎在跟死亡共舞;當本能與客體的對立成為某種困局,失卻了客體的本能變得只能孤單獨舞,像是一場無止盡的憂鬱之舞。
還好Bollas(2018)提出他的解方:認為本能與客體一樣重要,也絕非對立。本能唯有透過客體才得以充分體驗自身,成為真我習語(idiom)的表達。我們仔細閱讀Bollas的論述,可以看到他深受佛洛伊德(本能)與溫尼柯特(客體)影響,試著在他們之間搭起一座橋,用他文化學者的智慧,帶我們步入宏觀的視野,重新思索重要課題。
一開始我們無從理解本能,更別說掌握它,唯有透過客體協助,把部分本能寄託(投射)於客體身上,藉由客體來協助我們領略本能,反芻之後再回返以滋養我們,藉此體驗了自我的本能。如果可以抵達這種深度,才能稱之為與真我相遇;從本能到真我,不再是那個被體驗為外來的、強迫的命運,無情地擺弄我們(如美霞的處境),更多是我們對自己進行點點滴滴的理解與拼貼,逐漸匯聚而成的馬賽克,每個人所形成的馬賽克都非常獨特且不同,有著如同萬花筒般的演示,這就是我對個人習語的詮釋。註二
註二:榮格學派對於夢與神話童話的重視便是在探究身處文化與歷史中的我們,複數習語的最大公約數。
我花了兩小節來鋪陳我對《神隱少女》較為宏觀的理解,諸多象徵細節就交給薩所羅蘭的同事與榮格學派的朋友們。我想以電影的日文片名為這小節作結。
原片名為《千與千尋》,我覺得千或許代表的就是失卻客體的性本能,還有它所面對魔法國度這個極為原始的潛意識世界;最後尋回名字的千尋,可被視為終於尋回真我的本能。
這提醒我們,在重返性本能的年代,如果沒有善加引導,人會變得跟性一般強制且無情。順著Bollas的思路,就是重新把本能與客體連上線;Bollas看待我們的本能為「未被思考的已知」,這個概念似乎結合了溫尼柯特形容嬰兒第一次體驗本能就像被閃電擊中般驚嚇;跟客體連上線就意味著客體協助我們消化與思考這種無名恐懼的心靈旅程。
因此,從千(象徵fate,命運,強調人被某種看似外在力量或環境迫使)到千尋(象徵destiny,天命,強調人找回自己的主體性,尋求本能體驗與表達)的旅程,凸顯出認識真我需要使用客體(就像千尋在魔法世界遇見的諸多貴人們)。
話說回來,分析治療不就是如此?我們都是透過使用治療師(移情或者互為主體關係)來體驗自身真我,到頭來,分析治療就是與自己相遇的旅程。
『真我的存在只是一種潛能,唯有通過經驗來實現。(無論是潛意識的還是其他方面)它沒有確定的意義,因為其重要性取決於客體經驗的品質。...如果分析師已經決定允許自己作為客體使用,那麼他就有機會了解這種使用的性質。並且透過這件事來認識被分析者的真我:病人對於構成人格的元素,非常特殊的使用。』
(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C.Bollas 王明智譯)
之二、生命之旅的體驗:認識世界為什麼需要想像的刺激?
只有現實沒有想像…
溫尼柯特曾經教導新手媽媽,讓孩子認識外在現實的可貴:
『現在咱們來問一個問題:為什麽一個平凡的健康人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眞實感又可以感覺到想像的和個人的真實感?我們究竟是如何長成這樣的?這個成長是很大的優勢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運用想像力讓世界變得更刺激同時也讓真實世界的事物變得更有想像力。』
就溫尼柯特來說,認識外在現實尚且需要內在的主觀,特別是豐富的想像力。在山風頻道中陳建佑醫師進一步提問:讓世界變得更刺激有什麼好處?相反來說,我們有時會聽到人說「我沒有什麼興趣」、「我覺得好無聊」、「我沒有想去完成的事情」...
這邊有點微妙的,溫尼柯特雖然在說,我們的內在現實會一點一滴被外在現實幻滅,自然屬於成長的一部分。但他也沒有因此否定內在現實的價值,反而強調這個不可避免的過程尚須內在現實與外在現實不斷地來回對話。
這個觀點與Marion Milner在論述藝術與人生的關係不謀而合,Milner認為如果只有外在現實,生活這件事情將少了許多樂趣,甚至顯得有點日復一日的平板,這也是建佑醫師說的「有些無聊」,也是他在問的為何要讓世界變得更刺激?
對於發出這般困惑的人,或許可以說,他們還未充分使用客體來認識自己。因為單純地與客體或者外在世界互動,若是缺乏想像力來刺激豐富情感,很難說他們可以獲得甚麼體驗。
習語(idiom)的聯想
「温尼科特將真我定義為天生潛能 (inherited potential),持續體驗 (experiencing) 一種連續存在(going-on-being),並以其自己的方式和速度獲得個人心理現實和個人身體圖樣 ...如果我們要提供真我的理論,我認為強調這個核心自我 ... 是我們人格的獨特表現與習語 (idiom) … 真我在客體關係之前就已存在。然而,它僅僅是一種潛能 … 它的演化仰賴著母親和父親的促進。然而,沒有任何人只有真我。每個天生的體質都會與現實世界相遇,而在人格特質和人類文化之間的來回對話與辯證,它的其中一種產物是心理生活。」(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C.Bollas p.8 劉又銘譯)
透過Bollas對真我的解說,更能凸顯出藉由不同體驗所傳達的習語,頗有「心靈之旅」的意涵。我們不僅透過客體,也透過更外圍的社會文化來體驗真我。這樣的概念佛洛伊德曾經在談本我(id),便提出本我之中尚且有超我智慧所累積的跨代傳承。這樣的傳承有點像是心理免疫,這些類似於前概念的東西烙印在後代的本我中,為的就是幫助我們去傳承祖先的生存智慧。
類似的概念還有溫尼柯特的文化池,或者Jungian的集體潛意識。這也像是Bollas所說的習語,或許我們採集跨文化的神話或民間傳說,為的都是趨近某種共享的體驗(或者集體習語)。透過多種習語彼此的交織,不斷地重說故事去修正集體的情感基因。
在魔法世界遇見自己
讓我想到《神隱少女》這部電影,講述的就是一位有點執拗的小公主成長的故事,電影透過千尋來到魔法世界(或許也就是溫尼柯特說的內在幻想),來讓那一時不可接受的外在現實,因為內在幻想的刺激,變得豐富起來。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千尋在魔法世界遇到的每個角色,都是她對自己真我的投射,透過自己與這些角色的互動,來體驗自己的成長。
這個論點到了Bollas講述真我,得到更進一步的推衍:真我從來不是獨立存在於那裏等待被我們找到,而是透過與客體、與社會文化(或許就是溫尼柯特講的外在現實)來來回回的交會,透過這種交會產生的活生生地體會,在內心世界(內在現實)產生的幻想、意象,不斷地碰撞、對話、補充,慢慢地擴展自身的緯度。
之三、貴人:對的時候給對的東西
第一道原汁原味
『對小孩來說生命只是一連串的美妙強烈感受,對小嬰兒而言更是如此。妳已經看過在妳打斷孩子的遊戲時發生了什麽事:事實上妳很想給他一個警訊,這樣孩子才能好好結束遊戲並忍受妳的打斷。某位叔叔給妳兒子的玩具是眞實世界的一小部分,但是我可以了解也會考慮到,要是能在怡當的時機由對的人、用適當的方式把這個玩具拿給孩子,對孩子來說就有意義。或許,我們也可以想起自己曾經有的小玩具,以及它當時對我們的特殊意義。但是,假如它現在還擺在壁爐上、看起來是何等平淡無奇呀!』
溫尼柯特的提醒讓我思索外在現實如何融入內在現實?
作為大人的我們,早已習慣於外在現實,因此忘記生命首次體會到外在現實的刺激,帶來那種第一道原汁原味的鮮活感受。對我來說,這是生命很重大的失落,也是往後許多大人透過許多管道(電影、小說、戲劇、體育、商業活動等...)想要找回來的體驗。
只是這種體驗尚且需要我們準備好,才能領略它的美好;就像我們如果沒有準備好,實在很難領略咖啡的美,甚至會覺得苦澀而難以下嚥:因此市面上就會有加奶,加糖,加上各種配方的組合,協助我們過渡到手沖咖啡的純淨美好中。如果我們用心體會,會發現咖啡廳也是這趟發現之旅不可或缺的小幫手,還有咖啡館我們遇到的人,擁有的回憶。因此,我們看似可以悠遊於咖啡世界,或者成為咖啡達人,別忘了為我們準備這些的幕後功臣:客體。
導遊與貴人
我想,現實,無論是外在與內在現實(如本能),都需要親職的促進(如客體),才可以真正領略它的美好,並且可以讓它停駐在心底(無論是透過對它感受的描述,還是對其豐富的幻想能力,都需要一個頂級的導遊,透過它的導覽,帶領我們連接起自己的真我與內外現實,讓這趟生命之旅畫為我們的一部分)。
這也是母親這個導遊(或者這趟生命之旅我們會遇到的貴人)存在的價值,Bollas把他說的更好,透過這些客體,還有我們與他們相遇的故事,去體會自己投射出去真我習語的每一個面向。
之四、讓內在現實與外在現實連線
飛翔的主題
『孩子的雙腳並不需要時時牢牢的固定在地面上。如果一個小女孩想要飛翔我們不會告訴她:「小孩子不會飛。」相反的我們會將她抱起來扛在頭頂上飛來飛去再把她抱到櫃子上面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小鳥回到鳥巢了。不久孩子就會發現飛翔無法靠魔法達成。夢裡神奇的飄浮在空中或許醒來後還可以記得一些印象至少會有個關於邁開好大一步的夢。有些童話故事提到可以健步如飛的「七里格長統靴」(Seven-League Boots)或是會飛的「魔毯」這都是成人對這個主題的貢獻。十歲左右小孩會練習跳遠或跳高努力跳得比別人更遠或更高。除了夢的緣故這還是三歲左右自然產生的飛翔概念所殘留的強烈感受或印象。』
溫尼柯特這段文字讓人想到全能自大的可貴,這些小時候的遺跡,渴望能將外在世界融入主觀的內在世界中;這也是何以會有魔法世界的由來,溫尼柯特提醒我們不可小看它的力量與價值,可能會是日後帶給現實刺激的燃料。
譬如:雖然小小孩在現實之中體驗到重力,還是希望可以透過奮力一跳帶來飛翔的感覺。這是內在試著與外在連線後妥協的創意,也是人類體育活動的原型。
這種想讓兩個世界疊影的渴望與努力,將是未來科技發明的燃器,如同我們不時在YouTube看到那些從過去穿越到未來的人,他們形容未來科技便是「神奇如魔法」。
另一方面,如果內在現實沒有辦法跟外在現實連線,會發生甚麼情況呢?
《神隱少女》中的湯婆婆似乎象徵著永遠不跟外在現實妥協的女巫,在她全能自大的世界裏,只希望他者永遠配合(成為湯屋的奴隸)。坊寶寶看似被湯婆婆溺愛,從她房間沒有窗戶的意像看來,更像是受困於湯婆婆的溺愛中,在溺愛背後的母嬰關係,其實只有母親沒有嬰兒。有趣的是坊寶寶似乎沒有爸爸,這帶來某種單偶生殖的想像,也是關乎女性自戀的魔法幻想,在這種幻想中,母親比父親更渴望小孩,當傳宗接代並非唯一,女性不再是生殖工具,對婚姻體制失望的女人,開始為自己生小孩,小孩代表自己,也代表那個可以補償她的配偶,當父親消失時,小孩的世界忽然被壓縮得很小很小。
窒息的母愛
這種吞沒性的母愛總帶著死亡的況味(Joyce Madougual註三與Egle Laufer的作品便曾講述這樣的母親),譬如湯婆婆為了讓寶寶永遠留她身邊,編造出人類及外面世界很危險,充滿細菌的恐嚇謊言。坊寶寶的潔癖像是對佔有母親的認同,同時也弱化自己,讓自己永遠走不出去,無法離開母親;讓其成長變成沒有外在現實的幽閉空間,甚至其內在現實也被湯婆婆的現實所覆蓋。換句話說,坊寶寶的世界其實也被湯婆婆併吞掉,成為迫害式、缺乏想像力的存在。
難怪呼它總是輕易勃然大怒,因為內在那股無從表達的真我習語,找不到發洩沒有出口,蓄積在體內逐漸膨脹,於是它巨大不成比例的身軀宛如某種坐困愁城的惆悵。
註三:在早期融合的母嬰關係中,當嬰兒有了我與非我的概念,就會成為某種死亡子宮的想像:『無論以何種形式表現出倒錯行為,其目的始終是為了捕捉「匿名旁觀者」的眼睛,這是陽具意象的外在表徵,即第三個維度。多虧了這個身處暗處的第三者,儘管它淪為被斬首的內在客體,或者是了無生命的象徵客體,但個體藉此保有自己的認同,泯除了永存的憂鬱或迫害焦慮之風險。在這段期間,他的自我認同受到威脅,可能被拉進永無止盡的全能母親世界,其所表徵的精神空缺:即精神病。』(McDougall J. 1972)
之五、虎姑婆的仁慈
媽媽女巫
『看看這麽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吧。他很快樂整天自己一個人,或是跟其他孩子一塊兒玩耍。他還坐在桌旁像個大人一樣吃飯,白天時分他已經能夠區分我們所謂的真實事物以及小孩的想像力了。到了晚上他又會怎樣呢?睡覺而且毫無疑問的還會做夢。有時他會尖叫著醒來。這時母親就會連忙跳下床,衝進房間打開電燈把小男孩緊緊抱進懷裡。他會因一步一步認識現實世界並因此開心嗎?恰恰好相反,他可能會大喊:「滾開,妳這個巫婆!我要媽咪。」原來,是他的夢境蔓延到我們所謂的眞實世界裡來了。母親一籌莫展的等了將近二十分鐘(這段期間對孩子來說,她就是女巫)。然後,他又突然撲過來,緊緊摟著母親的脖子,仿佛她才剛剛出現似的,但他還來不及告訴她掃帚的故事就又睡著了,所以母親把他放回床上,再回自己房間去。』
原來女巫很可能是內在與外在世界關乎女性意像的某種幻想,可能代表母親的投影,或者是其他女性。這時候我們可以瞥見小孩如何體會母親或者母性意象。
『當小男孩在半夜醒來,把母親誤認為巫婆時,她很清楚自己並不是女巫,所以她可以耐心等待他恢復神智。第二天,當他問她:「媽咪,世界上真的有女巫嗎?」她立刻就可以回答:「沒有。」同時,她又找出一本女巫的故事書來講給他聽。當妳的小兒子對妳特別預備且營養豐富的牛奶布丁做鬼臉,表示布丁有毒時,妳並不會生氣,因為妳很清楚布丁是好的。妳也曉得,他只是暫時以為布丁有毒,妳會想辦法克服困難,過不了幾分鐘,他可能就會津津有味的把布丁吃了。要是妳對自己沒有把握,就會少見多怪的強迫孩子把布丁吞下去,好向妳自己證明它是好的。』
於是,這個媽媽心中有寶寶,擁有清楚卻可交流的內在與外在世界,隨時準備好讓寶寶使用;不像湯婆婆心中只有自己,反過來使用寶寶陪伴自己,將寶寶禁錮在自己全能自大的世界中。
同時擁有內外世界了了分明的媽媽,就像小孩垂手可得的玩具,這麼恰到好處,讓小孩隨時可以發現她,使用她,透過她來認識自己的內在世界;因為夠篤定,會讓小孩長出某種相信,對於自己的想像,同時也長出相信外在現實的能力。
床邊故事虎姑婆
湯婆婆總讓我想到床邊故事虎姑婆,對於催促小孩趕緊睡覺,竟然講出如此驚悚的故事,背後的潛意識頗值得玩味。
或許墜入睡眠的感覺,像是要與母親分離,自己的身心也將體驗到逐漸裂解分離。因此,用重覆的故事來共情這種恐懼,同時共情渴望母親握著小手安慰寶寶的需要,提醒著我們母親的在場,讓分離變得可以忍受。
但為何會有虎姑婆的床邊故事呢?就像溫尼柯特文字中害怕女巫的小男孩。
我們知道客體如母親,總有讓我們失望的部分,這樣的失望千百種,每個小孩的體驗各有不同。這也是被潛抑到夢裡讓人害怕的女巫由來。
另外一種女巫的想像是由湯婆婆的惡女形象所賦予,就坊寶寶的故事看來,當生命首次感受到我與非我,被原初母親吞沒的感覺變得如此鮮活;溫尼柯特在在提醒我們,當母親開始感受到,寶寶的內在有一股真我想要尋求自己的表達,想要在自己的生命落地生根時,母親能否敏感於嬰兒的真我,一點一點地將自己,還有外在現實介紹給寶寶。或許這樣宛如生命導遊的母親,可以沖淡許多原初母親的融合便會帶來迫害感受。
讓我們再回到虎姑婆的床邊故事。在床邊講故事的母親,就是現實中協助寶寶安眠的扶持母親,這是一個敏感於寶寶的內在真我的母親,一遍一遍地講故事,像是握著小孩的手,告訴他,不用怕,可以讓自己融入這種黑暗的睡眠中,夢裡或許有你害怕的虎姑婆,但夢外有媽媽手,還有媽媽的故事,說故事的媽媽還有故事中的虎姑婆,可以同時存在;若你不信,當你快嚇醒時,媽媽永遠可以接受你的招喚,回到你的身邊。
之六、走出幽閉空間:關於社會性的思考
嬰兒陛下
『兒童發展的某個階段,嬰兒被認為是,正如弗洛伊德所描述的,「嬰兒陛下」。弗洛伊德明確表示,此一地位必須被推翻。似乎很多家庭未能完成這項任務,「嬰兒陛下」被引導認為自己不無需放棄王位。
這個事實揭示了現代症狀與當今症狀的重要區別。神經症似乎被認為,由於拒絕離開嬰兒在讓出皇位前所經驗的自戀階段,導致精神病發作。這種拒絕會在青春期浮現,這是個體發展的關鍵階段。在這個階段,個體將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成為曾經相信能成為的一切。這個階段,他將不得不向集體展示他的性選擇並回應。他將不得不接受生活的偶然性。』(GAUCHET,2007與2011)。
佛洛伊德清楚標示了嬰兒陛下必須讓出王位,但絕非法國大革命的暴烈,因此溫尼柯特建議的溫柔地現實幻滅版本比較適合飽飽的使用,透過這個版本,湯婆婆這種類型的母親也將逐漸讓位給溫尼柯特的母親,一個可以讓自己被寶寶使用的母親。因此,那隻被派來監視坊寶寶,長著湯婆婆臉的烏鴉,後來可以縮小尺寸,變成小蒼蠅,也可以坊寶寶縮小版的小老鼠照顧。
這讓我們想到閹割的好處,無論是變成小老鼠或者小蒼蠅。
另一種閹割是把母嬰聯合體閹割掉,許多對孩子的獨特性有無盡認可的家長,太過耽溺於自己跟小孩的愛情,不惜讓出小孩的社會性。倘若可以早一點處理閹割,或許等到青春期第二次爆發日子將會變得容易一些,不會顯得這麼無助,或者逃到深深的崩潰自殺中。
當祖先父母的權威被視為青少年抗拒的對象;社會被視為限制困住本能自由的枷鎖。小孩就無法倚賴外在環境或權威的扶持讓自己成熟。
原來閹割也是一種放手,放下自己的自戀,放下對母親深深的倚賴;放手的下一步將會帶來社會性(在神隱少女中以工作的隱喻啟動),伊底帕斯父親代表的三,就是社會性的最小單位,也是社會性的起點。
接受偶然性:骯髒吃骯髒大
其實個體的真我一開始就置身於我們無法決定的偶然性中(無論是我們的父母、外表、基因、階級、原初潛意識幻想)都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台灣有句諺語講得好:「骯髒吃骯髒大
」,便對偶然性對於成長的助益頗多肯定,或許這就是Bollas講的fate(命運);而當代社會對於自我實現(個體化)的強調,開始就絕非立基於孤絕的個體化想像,而是立基於Winnicott所說,母親的存在之中(乃至人類的文化池中),就榮格學派的語言,或許就是集體潛意識。
因此無論怎麼說,自戀中就是個幻想,一開始我們就存在於複雜網絡(matrix)的生態系統中。
一方面,個體不得不倚賴這個偶然(fate)協助我們成長茁壯,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接受(或反抗)他們帶來的限制。無論無何,能否有效的處理這樣的偶然性,也是協助我們內在的必然性(那種想要成為自己的渴望)可以更加成熟地脫穎而出。
而非像是湯婆婆把自己的巨嬰珍藏起來,讓他不要被這些偶然性汙染(外面皆是病菌),卻也造成巨嬰無法透過社會的偶然性逐漸成長。
幸好後來坊寶寶被千尋帶走,開始有了小社會共同體,協助它可以慢慢長大。
參考文獻
Bollas C. (2018). Forces of destiny: Psychoanalysis and human idiom (1st ed.). Routledge. ISBN 9781138692008.
Winnicott D. W. (2009). 第六章,一步一步認識這個世界. In The child the family and the outside world (pp. [頁碼]). 心靈工坊。
Silva M. A. C. & Magnelli A. (2019 July 16). The child his majesty! The challenges of psychoanalysis for the new times [Podcast episode]. In Reflexões sobre a mudança das experiências subjetivas entre a época de Freud e a contemporânea [Audio podcast]. Retrieved from https://podcasters.spotify.com/pod/show/atelie-de-humanidades/episodes/012-A-Criana--sua-majestade-e3jml4
Gauchet Marcel. (2007) L’enfant du désir. Champ psy 2007/3 n° 47 p. 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