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吉本芭娜娜



邂逅 

第一次邂逅吉本芭娜娜是我的一個寫言情小說的朋友送我的兩本書:【我愛廚房】、以及【NP】,皇冠出的金榜名著系列,書擱了好一陣子,就在百無聊賴的某個午後,我打開了【我愛廚房】(時報版又名【廚房】),一段乾淨的文字映入眼簾

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廚房了。
不論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只要那裡有可以做出食物的廚房,我就不會覺得那地方令人無法忍受。
當然,那個廚房裡最好有我用慣的廚具,幾條乾淨的抹布,以及發亮的白瓷磚。
我也喜歡髒兮兮的廚房。
地板上有胡亂丟棄的菜削、拖鞋底部又黑又髒,聳立於牆腳的大型冰箱裡,裝著可以安然度過一冬的食物而我,滿足地倚靠冰箱的銀色大門、在視線從油膩的爐台、生鏽的菜刀上移開時,正好可以看見窗外寂寞的星星發出來的閃爍光芒。
《我愛廚房
 

於是在一種撫慰的氛圍中,我迷上了吉本芭娜娜。

【我愛廚房】後來被日本導演森田芳光改編成電影【廚房的秘密】,寧靜致遠的鏡頭把電影的氣氛醞釀的很好,很接近我對文字本身的想像。之後香港導演嚴浩(【滾滾紅塵】)重拍了這部小說,比較忠於原著,但稍稍遜色,唯有一場戲描寫思念情切的櫻井御影展讀繪理子生前的信,被繪梨子鍾愛的香水氣味所引領,淚眼滂沱,宛若其尚在人世,感人至深。
從此以來讀吉本,往往有種溫暖柔活、被治癒的感覺,這種感覺和我對人生的體會以及治療的追求是很切近的,一直很想好好地寫一篇文章來談吉本的作品與諮商的關係,但因公務繁忙、才疏學淺便一直擱置迄今。
本文因為【故事與心理治療讀書會】導讀吉本而寫就,所以也無法深入研究其作品,只能就讀書會挑選的幾篇小說(【身體都知道】、【我愛廚房】)來做一個小小的導讀,會選這兩部作品是因為【我愛廚房】是吉本讓人驚艷的成名作,也是她所有作品的雛型,而【身體都知道】更從身體的症狀中細膩地道出生命言未盡之言,況且它是由一系列短篇所匯集而成,便於讀書會成員閱讀。

心理學的語言與文學的語言

我在短文〈心理學的語言與文學的語言〉中談到以文學性(藝術性)的手法切入晤談本身就具有治療性;學習諮商迄今,常驚嘆於好的文學家(藝術家)往往比所謂專業助人者有更深的人性關照,這不禁讓我思索心理學在科學思維下的語言,與偏重人類經驗、理解、與表達的文學性語言有何不同?如果簡略地說科學式的語言一種是左腦式的語言、另一種就是右腦式的語言(文學性的語言)。在【故事與心理治療】這本書裏作者針對這部分有介紹,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我自己個人認為選擇一種語言來進行治療,其實也就選擇了背後所蘊含的價值,科學的客觀、抽離、追求共向,以及文學的主觀、投入、與追求殊相。這兩種取向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在心理治療的訓練中皆不可偏廢。只可惜以往的訓練偏重科學,所幸現已補上人文學科,該可以更為均衡。

藝術是一種美的追尋,語言是諮商中最基本的要素;因此以語言為其主要媒介的文學作品、或者以影像(image)為媒介且切近人生經驗的電影,便成為人文訓練重要的一環。在其中,可以啟發人類的創造力、其敘事結構也可以培養故事性的思考、甚至在藝術中可貴的遊戲探索的態度也能讓人接近無意識領地。所以,使用藝術來做治療,或者讓治療藝術化,必能使治療受益良多。
我自己就嘗試過在諮商中請個案說出他們的生命故事(翁開誠老師在這方面有深入的研究),如果我帶著診斷(科學)的眼光看待,個案往往回應的是很乾、較平版的故事;這時候我會請案主重說一遍,也要求自己在回應與提問的時候不要這麼科學(文學性強一些),而已一種比較放鬆的、好奇的、帶著情感的、宛如看場好電影般,單純的做一個聽故事的人,我發現這時候案主的敘說往往會顯得更有故事味,我也得到了嶄新的美感經驗,我們往往也可以在其中尋找到診斷眼光之外的重要訊息。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讀小說,理解小說的原因。小說家就像是第一流說故事的人,他們時而是投入的演員、時而轉為全知的觀察者,所以當我們浸淫在小說藝術中,往往可以培養出一種故事的品味。我自己在進行故事訓練時,有時候會拿出一些優秀的小說讓成員朗讀,鼓勵他們用心感受,竭力表達,這也也助於他們的對自己生命故事的敘說。我有些案主天性鍾情寫作,更樂意把它寫下來,我覺得更好。

生命是一段療傷的過程

讓我們切入吉本的作品來討論她的小說藝術與心理治療的關係。
我們選的幾篇有討論家暴創傷的〈船〉、描寫一夜情以及軟禁的〈木乃伊〉、還有關於創傷與復原的〈爸爸的味道〉、以及寂寞與歸屬的〈田所先生〉;《我愛廚房》這本小說我們選〈我愛廚房〉、〈月影~我愛廚房二〉。
李昂在《身體都知道》的代序中寫道:吉本的作品充分反映了「生命是一段療傷的過程」,的確,我們知道吉本根本上就是一個「治療系作家」,對於療癒這個主題很又興趣,就連她的老公本身也是個身體療癒工作者。
諮商與心理治療關心的也是療癒,這使得吉本的小說很貼近心理治療的脈絡,只不過吉本的療癒不是在晤談室中發生,而是在人生的多疚無常中焠鍊、在生活的平淡可親中醞釀、以及在民胞物與的愛中成長。

也就是這一個最主要的主題貫穿吉本所有的作品,成為她魅力的來源。




敏感細膩的貼近生命

吉本有一種女性特有的敏銳觸感,這種觸感依靠的不只是感官聲色、而是把整個人「融入」其中的一種狀態。在她的文字中處處可見這種細膩的描寫:

一哭,感覺風景變近了。那時,感覺鴿子、小城、池塘和船都變成我的了。連腳邊的小石頭都變得非常親近。感覺所有的東西都在跟我說,以後不用再ㄍ一ㄥ了。我已經到達限界了。
〈船〉 


我們可以在這段文字中看到,主角把自己極度悲傷的感受融入週遭的景物中,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感染力。以這種敏感細膩的感觸貼進生命不只包括自己,也包括對別人設身處地的同理心。譬如《我愛廚房》中御影對外表沉默孤僻的雄一的觀察:

他手長腳長,長得乾乾淨淨,即使不了解他性情的人,也會覺得他對花店的工作非常認真。此外,他也給人一種「冷淡」的感覺,雖然日後對他了解些了,但是那種冷淡的感覺卻沒改變。雖然他的舉止無論細心的體貼,的確還是讓人覺得他有著因為孤獨的生活而產生的冷淡氣質。
《我愛廚房〉


有時後,這種細膩的描寫,本身就具有象徵性。也是這種以景喻情、內外交融合一的象徵,使得吉本雖然看似在外表上寫一些生活很瑣碎的事情,卻能在無形中影響人的情感與價值。如【我愛廚房】中御影頭一回前往雄一的家,穿越雨霧的黑暗公園,在虹光中瞥見雄一位居高樓家的燈火。這種很生活化的描寫,卻象徵了希望與治癒。
我喜歡吉本現象學式的、細膩而溫柔的目光觀看物我。彷彿對生命有一種了然,願意在陶冶與醞釀中安靜等待的等待轉化。我們在心理治療的傳統中羅傑斯堪稱這一方面的代表,我的老師翁開誠則是把這種精神融入他的生命故事述說之中。

帶著感情去說

這種融入的精神其實就是所謂的互為主體的精神,不是客觀分析、專家與疏離的,而是將心比心的同袍情誼。記得以前翁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就常提到「帶著情感去說」,就是這個意思,你在述說與感通人的時候覺不能把自己隔絕出,情感是理解世界很重要的動能,也是事物意義之所在。這也把治療變成了藝術。
就像在〈田所先生〉中,敘事者聽老先生談起洗衣機後面藏著一個小鬼,靠著喝水維生,但不高興的時候就會搖撼洗衣機,體貼的老先生這時候就會用手洗衣,深怕嚇著了祂。這時候述說者帶著情感地問道:

「祂在的話你就不寂寞了。」
我說,帶著微笑。
「是啊,小浩都已經長大也娶老婆了。」
田所先生說完,又看著窗外。
我覺得好難過,跑進廁所去哭了一會。即使外遇的難過也不曾在公司哭過。
我慶幸自己還保留著這樣可愛的眼淚
〈田所先生〉


這種可愛的眼淚是很重要的,是感通不可或缺的要素,翁老師在感通時會有默會的淚光,那是一種安靜的了解。我自己曾再述說中說出某個意象「海邊的月亮」,然後就潰不成聲。感情是通往意義的俑道,我知道海邊的月亮對我生命的意義,祂代表歸屬以及超越的慈悲。
死亡

『總覺德我們的周圍充滿了死。我的父母、祖父、祖母生你的母親,還有繪理子,這麼多的死亡。宇宙雖然非常大,但是像我們兩個這樣的人,還沒有呢!我們認識實在是偉大的偶然,死亡、死亡。』
〈我愛廚房〉

常常在日本的文學中看見死亡,吉本的文學也是,從《我愛廚房》她就開始探索死亡,其他作品中死亡更是不曾缺席。我覺得對死亡的切近是一個文化難能可貴的地方;唯有從死亡出發,我們才可以瞥見生命中很多根本而珍貴的東西,否則人們為了逃避存在的焦慮,往往被很多不相干的情事所淹沒而不自知,也因為死亡是那麼近,人類的生活才顯得有實在感,這也是我們常覺得吉本那麼細心的品味人生,活得如此波光艷澰。在《我愛廚房》中繪梨子預知自己可能的意外,留下一封信給雄一,這封信對自己的生命情態就有篤定的認知:

雄一,世界上許許多多種人,我很難了解有些人,他們總是生活在陰暗的泥沼中。有些人會故意做出令人討厭的事情,讓別人無法親近他們,我實在不能明白他們的想法,即使他們非常的痛苦,也不值得同情。
因為我是張開雙臂,擁抱快樂生活的人,我是美麗的,我是光芒萬丈的,就是我吸引人的原因。
〈滿月 我愛廚房二〉

這種放鬆而圓熟的態度令人羨慕,不是有一定人生歷練且豁達的人是很難擁有的。死亡往往造成生離死別,至親的死亡是生命中巨大的創傷,吉本的作品常常以此作為起點,寫死亡所帶來的傷痛以及復原。〈木乃伊〉中的研究生便把愛貓製作成木乃伊,對生的執著與依戀也反映在她軟禁暗戀的女主角一樣。我覺得吉本的很多作品往往是死亡教育的良好教材,因為她無畏探討死亡,態度卻是肯切而正面的。

歸屬與孤獨

吉本的作品常常會指向依戀的對象。這人可能是至親好友,也可能是不在人世的故人。這種對歸屬的嚮往之情,常常使得她平淡的文字有了溫度,而這種依戀往往又平靜自在暢流於生活中。在〈爸爸的味道〉,山居的父親烹煮拿手的蛋包飯,室內洋溢著他的味道,在溫暖中女兒可以懂得爸爸的心,都是某種從傷痛中復原的心情。
歸屬對人是這麼重要,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往往是支持彼此走下去的動力。但談歸屬就不得不談必然的孤獨,生有盡時聚亦有散,除了人世無常所帶來的孤獨之外,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孤獨,那是一種對自己生命的承擔。

我想雄一一定和我有一樣的想法。
他是在幾歲時發現到自己是獨自走在一條黑暗而寂寞的山路中的呢?即使在友愛的生活中成長,感覺仍是寂寞的。
〈我愛廚房〉

這種承擔能世人更勇敢,也更惜情。所以說吉本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是熱烈擁抱人生的人,對孤獨的承擔讓他們擁有一顆美麗而溫柔的心。

在黑暗中照見光亮 



想得到光,你就必須徹底走入黑暗,直達它的盡頭。
《在智慧的暗處》

吉本的作品還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就在於她無畏於照見生命的陰暗,並給予細膩的處理,藉此開啟我們對生命廣度與深度。【船】中的主角經催眠重回與酗酒母親的生離,這麼濃稠而傷痛的記憶被吉本描寫的是這麼真切,彷彿我們親生經歷一般。小女孩說:

媽媽的眼睛發亮,好可怕。那時的媽媽總是真心的,拿菜刀刺爸爸時、把說謊的我打得流鼻血時,媽媽都是同樣的眼神。
〈船〉

在崩潰的媽媽可怕的眼睛看見光亮,那一定是溫柔而勇敢的心無畏於照見陰暗。吉本對陰暗的處理常常反映在她描寫的人物以及題材,很多都是身心殘缺的人、或是社會邊緣人,但吉本往往可以寫出他們獨特的美感,又沒有刻意渲染,彷彿她們原是世上本存在具足的。翁老師以前給我們上課就常常提到要要說出每一個案主生命的美,看不到美是我們還不夠具有同理心。我想吉本就有這種能耐,在她的眼光中,生命皆美。也許世上本無光明與黑暗,也無善與惡。這種二元性是人類侷限的目光。我們對黑暗的怖懼使我們在面對黑暗時往往投射了自己的心魔,而不是真實面對陰暗,這對生命著實是一種損失。吉本往往會把陰暗寫成光亮,這種矛盾與二元并置為她作品增加張力,《我愛廚房》中的變性的繪理子就是這種矛盾的代表,在她身上我們看到吉本把光明與陰暗融合的很好,創造出一種圓融的美。
《身體都知道》諸篇其實就是以藝術的手法處理身心症狀的,而症狀往往反映了生命的陰暗。有人說症狀是生命的詩歌,症狀雖帶來痛苦,卻也給我們一個獨特的機會去照見心靈。於是我們看到吉本循循善誘,讓我們親近生命的陰暗,我們發現原來陰暗也是可親的,早已存在生命之中。
最後我以一段吉本副象徵性的美麗的文字來總結我對陰暗的看法。

我對毛蟲免疫是從什麼時候降到零值的呢?這讓我非常驚訝。雖然我最後觸摸毛蟲以來,我對毛蟲的認知應該沒以變化,只因為看不習慣就這樣害怕這顯示我的感受性何其衰弱?我望著藍天,覺得真是不可思議。小時候我常把毛蟲收集到瓶子又放他們走。蹲在地上看著草叢中一一飛起比草色還綠的蝴蝶,仔細觀察後再放他們飛走。我很少殺害他們,只是觸摸、凝看。 
〈爸爸的味道〉

聖美善真具足

吉本的作品也是靈性的,不僅因為她常常描寫鬼巫的題材,也因為她那種民胞物與的情懷。在她筆下的世界,萬事萬物的連結與相伴,讓我們心靈撐起某一種安然。這種哲學觀有一點像容格說的同時性,事實上,在她的作品裏我們常可以看到心電感應的例子,或者是透過異像與靈界溝通。
譬如在〈我愛廚房〉中,雄一與御影同時夢到在舊家協助擦地,然後雄一餓了說要吃麵,此時遇御影夢醒到廚房煮麵,雄一也同時醒來喊著要吃麵。這段描寫把那種心有靈犀的感通鋪陳的興味盎然。
其實,以前翁老師讓我們讀朱光潛的《談美》的時候,當時就覺得聖善美真其實是一體多面的,美到了極至,也等同於善真。可以說就是一種聖的境界。吉本的作品難能可貴的為我們展示了這種可能,讓我們面對人生的乖咎與無常還可以堅持下去。所以我說吉本的世界世聖美善真具足的世界。

心理治療就是學習如何去愛

學習與實踐心理諮商數年,對各個學派都略有涉獵,如果要我以一句話來總結我對心理治療的看法,我覺得心理治療就是學習如何去愛的過程。我一方面從事諮商工作,一方面其實也是在休養生息,過往的凌角被磨平不少,也愈來愈敏銳與溫柔。
是吉本芭娜娜讓我保有這份愛,我常在小背包中放上一本吉本的作品,當作心靈補給劑,她會讓我在公餘得到滋養,也算是一份對自己體貼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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