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對之後‬:‎同志社群藥癮報導‬



2016第一場雪,十幾個人(大都是男生,零星幾個女的)聚集在人人稱之為"鐘樓"的紐約市同志中心,脫下外套,隨手抓取飲料、貝果,然後坐下。
有些人已經現身,有些人則不透露自己的性取向,他們來自不同的種族與社會階層,全都穿著牛仔褲,聚集在此主要為了處理冰毒上癮的問題。
一張孰悉的的臉孔走進房間,很快地在我身旁坐下,是湯米,今天是他戒毒的第123天。
我在湯米戒毒97天時認識他,然後在104天時第二次見面。湯米在他發現自己感染HIV時開始使用冰毒 ,時年20歲,現在湯米已經29歲。
在冰毒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時,湯米也為身體畸形恐懼症所苦。在我們眼裏的湯米,是一個身高5尺9英寸,英俊的黑髮男子,但這不是他眼中的自己,在湯米戒毒100天,也是他首次遠離暴食與催吐時,咖啡在手邊,說自己最近兩天僅攝取500卡洛里的飲食。
冰毒協助湯米減重,讓他對身體感到自在。也幫他集中精神,通過預科的考試,然後也讓他達到銀行工作要求的業績。
在使用冰毒那幾年,湯米也經營自己在Tumblr上的色情部落格,許多在GIFs動畫與G片公司演出的男優,皆從事著無套且極端的性活動,開拍前都會使用冰毒。湯米也在其中全裸演出。
"我想會這樣做多少源自於我的暴露癖"他說:"但這就是我,試圖去克服身體畸形恐懼症,至少在使用冰毒期間,我會比清醒時更有自信。況且也非常享受。"他說:"但我沒想到背後的陰暗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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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毒是一種合成興奮劑,主要對大腦釋放大量的多巴胺。誠如大家所知,多巴胺是一種體內分泌的神經傳導物,負責愉悅與酬償。多巴胺的分泌使得我們在日日的生活中保持活力,當我們吃吃喝喝,身體也會分泌多巴胺,事實上,研究顯示:飲食會分泌150單位的多巴胺,性愛分泌200單位,尼古丁250單位,古柯鹼350單位。相對的冰毒釋放出洪水般的多巴胺,幾乎有1100個單位這麼多。
更可怕的是,冰毒就像是一個無敵的引擎,藉著阻斷腦內的神經傳導物,重構腦內迴路,卻帶給神經元嚴重的損壞。也可以說會帶來腦傷(更多傷害皆在往後顯現)。
最近幾年,冰毒重返同志社群,提供便宜且快速的多巴胺給那些需要感覺良好的人(大都為了修復內心的沮喪)。
美國心理學會表示:同志社群比之其他人經驗到更高比率的焦慮與憂鬱。
大衛福斯特博士(一位於羅德岱堡執業的心理治療師)在其新書"慾望、男性、與冰毒"中透露:自從2010年以降,許多治療師的診間有節節攀升的冰毒上癮者求助。
罪魁禍首不只在於冰毒價格低廉且容易取得,部分也在於墨西哥毒梟自1990年之後暴增的供應量。
冰毒的大流行並不是傳聞,ACT UP運動者彼得史丹利早在2000年代便聽聞冰毒在同志與HIV社群肆虐。最近POZ組織的部落格有著這樣的標題"它回來了!!冰毒濫用在紐約男性有回升趨勢!!"
一份來自於疾病病管制局在男同志與雙性戀間的常規調查,關於全國HIV行為監控的研究顯示:冰毒在2004至2011年下降多年之後,於2011至2014間呈現雙倍的暴增。2004年,13.8%的訪者表示使用冰毒,2008年降至5.8%。2011年甚至低於4.3%,2014年卻回升至9.2%。相同的趨勢也顯現於洛杉磯與舊金山,雖然沒這麼明顯。
史丹利寫道:紐約州如果無法有效遏止年輕世代的同志使用冰毒(他們大都沒有目睹2004年的悲慘),應該很難終結愛滋疫情。
今日,紐約的ACT UP組織再次員動起來,運動者發起數場主題式講座,辦理團體提升民眾對於冰毒肆虐的警覺。團體的主要目標是與醫院合作,取得場地可以穩定且持續地工作冰毒引發的多重問題。
團體成員談論著自90年代逐漸成形持續與之奮戰的痼疾,且在今日愈形嚴重。"ACT UP的工作者布萊登古奇補充說:"許多問題還在檯面下,因為人們要對抗這個習慣顯然會帶來許多困擾。"
卡倫賽提斯瓦倫丁(ACT UP 團體帶領者)說:復原團體比之從前有愈來愈多人參與,其中絕大多是年輕人。
大部分的受訪者皆言:冰毒是同志社群"骯髒的秘密"。但至少一位積極的運動者,前童星的現身引發國家更為關注這個議題。

阿智的心理異想世界的相片。

去年夏天 ,丹尼平塔羅(曾是八零年代情境喜劇"妙管家"的當紅童星)在歐普拉秀以及電視節目"觀點"中,談到身為HIV感染者的冰毒對抗史。之後引發LGBT及HIV社群的反彈,特別對他操弄媒體的方式,還有故事的可信度質疑(譬如談及自己是在使用冰毒的口交過程中感染HIV病毒)。
面對這些質疑,平塔羅仍毫無畏懼地大肆宣揚反冰毒的立場,無論藉由社交媒體、或者他在POZ的部落格,亦或新近在棕梠泉舉辦的愛滋募款活動。
"我學到的是,我的經驗並非獨一無二。"他告訴觀眾:"跟許多人一樣,我發現沮喪與自我懷疑部分源自於同志認同的掙扎,當然也來自於面對HIV巨大汙名的壓力,然後我轉而使用冰毒,希望藉此帶走所有的憂鬱、自我懷疑、與內化的污名,並且快速地被力量、自信、與無敵感所取代。"
或者,誠如平塔羅談起自身上癮史:"冰毒會讓你假裝生活棒透了!"
冰毒的使用通常伴隨著平塔羅在BDSM社群中的被動角色(通常存在於縛繩與調教、主與奴、施虐與受虐等性遊戲中)。並不是說BDSM社群就等於使用冰毒,平塔羅強調說,而是當他在社群中偶然遇見的兩個男人向他引介冰毒時,所帶來前所未有的感受,那是一種完全屬於這個社群,渴望融入的一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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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坐在LGBT中心(人稱"鐘樓")的復原團體,聆聽著這些故事,不禁好奇是怎樣的因素引領這些人走向冰毒?是為了尋求接納與僻護嗎?
既使不是每個人,仍有許多人在生命的低潮期首次接觸冰毒。
"藥物的威力帶來巨大的誘惑,轉化那些寂寞、厭倦、灰敗且不被看見的痛苦。"福斯特在"慾望、男性與冰毒"這本書中如此寫道。
麥可克朗普在尋找安身之處的漂泊中發現了冰毒,2006年被診斷出感染HIV,同年與妻子離婚,然後搬到芝加哥。在這之前,他未曾嗨過,連喝醉也沒有。
克朗普的故事讓我們不得不注意到一個事實:冰毒的使用並非總在感染HIV之前。根據新近的研究,65%的男同志感染者說,他們開始使用冰毒是在感染HIV之後。
新的感染身分驅使克朗普在性愛派對中首次使用藥物,他回憶,在一棟中產階級的高級公寓裏,混雜了各色人種:白人、黑人、拉丁裔、年輕與年老、流浪漢與有錢人。
當他被詢問要不要"派對"一下時?克朗普還搞不懂那個用語的意思。不過克朗普確定的是:一、希望可以體驗一下使用冰毒皮膚舒暢的觸感,二、那個給他藥物的人正是他的菜。
身為黑人的克朗普說:"使用冰毒者的身分認同也扮演重要角色。如果是一個黑人,譬如我的表兄弟給我冰毒,打死我也不會用它。但跟一群白人在這樣的社交場合中,有他們它他媽的陪伴,更別說身旁充斥著活脫像從色情視頻中走出來的帥哥,這一切就很難抗拒了。"
正是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下首次使用冰毒,克朗普說:"很容易自欺欺人說一切OK。"
克朗普讓那人幫他注射冰毒,依造指示,起身舉起手臂。
"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克朗普回憶道:"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嗨,一種純粹的存在感,剎那間我可以如實感覺到每件事物。"
然而好景不常,上癮帶來一連串的苦難。克朗普得面對無止歇的放逐,工作終結,橫越大半個國家的遷移。然而他並不孤單。研究顯示:有色人種與冰毒奮戰的比率遠高於白人。最近的研究顯示:在紐約市,每當78%使用冰毒的男同志陷入藥物倚賴時,就有95%的黑人男同志有藥物倚賴的問題。
"每一位冰毒上癮的人,都渴望社群的歸屬。"克朗普說。藉由藥物的幫助,他能不帶焦慮,放鬆地享受性愛,既沒有緊張也沒有尷尬,僅有兩人(或多人)間巨大的歡愉。
"那是一種願望實現的感覺,肯定有人會凝視著你,覺得你很棒。"他說:"如果他無法做到,你會說,恩,你可以滾了,反正接下來會有任何人可以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阿智的心理異想世界的相片。

在男男性行為中,冰毒與HIV依然保有危險而緊密的關係。類似克朗普這樣的感染者,希望可以從冰毒中暫時忘卻汙名,並且重拾信心,即使毒品狂歡可能伴隨使用過量以及健康問題。不管有無感染HIV, 對於大部分冰毒使用者來說,藥物提供強烈的性欲刺激可以使人放下矜持、增強性愛持久力並且帶來無敵的自信。然而,長時間的馬拉松性愛往往也伴隨著激烈的危險行為,無怪乎美國心理學會的研究指出:伴隨冰毒而來的憂鬱明顯地提升了性冒險的可能。
安東尼羅馬諾於1988年向父母出櫃時被趕出家門,只能流浪到紐約市的同志社群尋求慰藉。這件事對他意味著:到 Roxy 或Tunnel等酒吧徹夜狂歡,忘卻接下來整週的試煉。當時羅馬諾並沒有使用冰毒,直到他30歲那年。這個年紀的男同志往往因為強勢的青春崇拜文化感覺被排斥。
羅馬諾使用冰毒總是伴隨激烈的性行為。無數的周五夜,每逢下班,羅馬諾總是呼朋引伴開趴使用冰毒。羅馬諾說:這給他一種社群的歸屬感。從周五到周六,通宵達旦,徹夜未眠。無法停歇地不斷使用冰毒。
直到2012年一次恐怖的鵝口瘡爆發使他不得不求助急診,醫生診斷羅馬諾罹患了愛滋病(同時也感染了HIV)。
"我試著回想自己為何變成那種刻板印象的同志:使用搖頭丸、卡可因、還有冰毒。"他說:"彷彿彼得潘症候群上身"(阿智:意味著渴望青春永誌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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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遊行的隊伍通過"之後(阿智:作者引用芭芭拉史翠珊的歌曲)究竟留下些甚麼?藉著ASCNYC (紐約市協助HIV感染者全方位復原的組織)的協助,羅馬諾從愛滋與冰毒中逐漸復原,但他同時也害怕自己自此無法享受性愛,這種焦慮類似福斯特在書中的報導:當大腦把冰毒與性愛綁在一起,難分難捨;同時也意味著,戒除冰毒等於同時也喪失性慾。
但好消息是:"冰毒上癮最需要被挑戰的觀念是無望感。"福斯特說:"然而這並非事實,復原之路雖然困難,但絕對是可以達成的事情。"
記得前面提到的"冰毒損傷大腦"的說法。福斯特指出:新的概念是,人類的大腦仍然擁有驚人的可塑性,可以重新形成內部迴路。換言之,當嶄新的習慣被建立起來時,大腦的生理結構也會隨之調適改變。只是這需要時間,通常在一年的戒斷之後(包括安毒以及相關刺激物如:G片、或者交友app:Gridar),腦部尋求多巴胺的享樂機制會重新回復應有的水平。
然而戒斷過程依舊讓人困擾,冰毒肆虐過的大腦仍會減少注意力、解決問題以及行為判斷的能力。福斯特寫道:在復原初期,冰毒使用者無法領會12步驟戒斷的意義,再加上,冰毒戒斷並不會引發如同鴉片戒斷那般的生理痛苦,因此醫院不提供代替性療法。既使在戒毒的過程中,使用者仍會經歷大量的心理痛苦。
從上癮中復原為的是重拾生命。必須要讓自己保持清醒,同時擺脫以性為主導的生活方式。這個歷程還包括:不只是避開那些舊有的刺激與誘惑、還得重新建立新的習慣與人際連結(友誼)。不只是重新定義性歡愉、還要增進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所有這些最為棘手的部分,正好也是過往冰毒幫忙我們逃離的。聽來真令人不寒而慄。
當我觀察團體的進行,發現自我探索帶來太過真實的焦慮,活生生地在一群探尋靈魂的夥伴前上演。成員依序報告自己列出的內在資源、還有(處之泰然的)缺點;試圖釐清自己如何擺脫毒品。
這項關於美德與缺失的清單是今天討論的重點:被稱做"道德盤點"的活動,在復原計畫中是不可或缺且非常困難的一部分。
然而犯錯並不代表甚麼,每個依序上台的人道出目前面臨的最大困難是學會善待自己。我想到克朗普告訴我在同志社群中,人們如何沒有能力照顧自己。"當我們因同志身分而現身,往往僅是歡慶它,卻沒有給予任何指引。"因此我深深了解,成員在復原團體發現彼此可以找到歸屬與指引是何等可貴。
是的,這是一個觸動人心的片刻,人們陷入錯誤的循環,過往回憶困擾著他們,但是卻在短暫的墜落中卻發現了寬恕,還有面對掙扎的慈悲。
"整個計畫的重點就是在社群裡頭找到歸屬,發現自己並不孤單。"一位常來參加的成員埃文告訴我:"我們交換電話並不是為了約會,而是為了當我們需要的時候有人可以傾吐心事。"
持續與身體畸形恐懼症奮戰的湯米說:最近他會與某位團體成員一起出去喝杯咖啡,他們的約會含有曖昧的情愫。然而湯米時時提醒自己,生活的重建必須包含健康的性生活。因此當夥伴拒絕跟他進一步約會時,湯米也沒有藉著尋求性來化解挫折感。
"這是我第一次用具有建設性的方式來處理拒絕。"湯米說:"而沒有透過約砲來自我調適,只是讓自己靜下來,告訴自己這不是世界末日。"